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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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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刚讪讪地笑了一笑,但你从他脸上已经可以看到他内心的不安,怀刚站起来,眼睛看着墙说,怀情她现在没事吧?没有人回答他。怀刚的眼睛茫然地扫过亲戚们,又盯着病房的门说,水果是珠珠买的,她想来我不准,我让她过几天再来。还是没有人接过怀刚的话茬,但亲戚们现在似乎看到了他们满意的局面,他们互相交流着目光,姑妈首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想对怀刚说什么,一块手帕被她捏紧了又松开,她想说什么的,但突然又有一股什么火气窜上来,于是姑妈斜脱着侄子,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怀刚不想对亲戚们说什么了,他来医院不是为了跟他们说话的。怀刚去推病房的门,门却关紧了,他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望见的是二姐怒气冲冲的脸,那张脸贴在玻璃上,故意遮挡怀刚的视线。怀刚只是从二姐的耳垂下看见了怀情的病床,看见怀情的一堆散乱桔黄的头发,它们像一堆枯草堆在雪白的枕褥上。
            
  我来了,让我进去。怀刚敲着门喊。
            
  你回去,怀情不想看见你!二姐在玻璃那侧尖声说。
            
  让我进去,怀刚用水果兜击打着病房的门。
            
  你还有脸来见怀情?她刚被抢救过来,你还想来要她的命吗?二姐的嘴离玻璃太近,她说话的热气很快就使玻璃上凝了一层水珠,因此怀刚后来只看见二姐的两片模糊的急速抖动的嘴唇,二姐说,你要是真有那份心,以后别再把怀情当佣人支使,别让珠珠再骑在她头上,现在别来伤怀情的心,她不想看见你!
            
  怀刚看不见病床上的怀情,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想撞门,但医院不是一个适宜于撞门的地方,怀刚对着门喊了一声,怀情,我来了。怀刚这么喊了一声就愣在那儿了,他依稀闻见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刺鼻的异味,他的两侧鼻翼紧张地收缩,再放松,那股异味让怀刚想起了那只可怕的农药瓶,怀刚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听见走廊上回荡看那个尖厉的声音: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你。
            
  怀刚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怀情的声音和二姐的声音听来是极其相似的,所以怀刚无法分辨那是怀情的声者还是二姐的声音。
            
  我想见怀刚,你为什么非不让他进来?怀情虚弱的目光落在门玻璃上,玻璃上现在像蒙了一层雾,怀情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你有胃口见他,我还没这个胃口呢。二姐坐到床边说,这回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又不是他的错。我说过多少遍了,你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说这事,可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
            
  说什么事?你别吓唬我。
            
  我这回真的出不了医院了,过几天我要转到肿瘤病房去,你们不知道,我得了肝癌,去年就查出来的,你们不知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几年。
            
  你别吓唬我,怀情,你要吓死我了。
            
  我为什么吓唬你?你们不知道,我这样快死的人最恨别人拿死来吓唬,我恨珠珠,她活得那么好,还怀着孩子,她凭什么拿着农药瓶来吓唬人?)
            
  二姐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睛里又有珍珠般的泪滴在主长,很快就长圆了,很快就无声地坠落下来。
            
  她活得好好的,不该拿着农药瓶来吓人,你们不知道,快死的人最怕说死,你们不知道快死的人,快死的人最恨别人说死这个字。
            
  二姐抹了一把泪说,你不该瞒着我们,你不该再做怀刚他们的佣人的,前几天我还看见你在给他们洗床单,你怎么还给他们洗呢?
            
  反正洗不了几次了,等我死了让他们记得我的好处,我这大半辈什么也没有,落下的也就是这好人的名声,还有什么呢?
            
  二姐抱住怀情呜呜地哭泣起来,二姐一边哭一边说,你是累出来的病,你是让他们气出来的呀!怀情任凭二姐摇晃着她的身体,现在她随便二姐怎么说了,她已经无力去更正或澄清别人对自己的说法,还有别人对别人的说法。怀情现在对一切无动于衷,她觉得疲倦极了,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黑洞,她觉得自己该安静地睡上一觉了。
            
  后来二姐蹑足走出了病房,她捂着脸站到亲戚们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姐扒掉二姐的那只手,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一样,闪烁着一种紫褐色的光。
            
  二姐不说话没什么,二姐一说话走廊上便再次嘈杂起来,起先是三姐呜呜地哭,很快亲戚们尤其是几个妇人都哭开了,哭声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疑问。有人想进病房去安慰怀情,被二姐坚决地拦住了,二姐说,谁也别去吵她,她大半辈子从没睡过午觉,现在让她好好睡个午觉吧。
            
  亲戚们的哭声戛然而止,是那个烂货护士砰地一声出来了,她像一只鞭炮砰然炸响,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现在又没有死人,你们哭什么哭?她说,要哭丧就到太平间去哭。
            
  烂货。姑妈低低地骂。
            
  烂货,你们家才死了人呢!二姐却朝烂货吐去一口唾沫。
            
  走廊上的这群人几乎同时扭过脸直视着那个年轻护士,现在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组成了箭阵,那么多目光乱箭般射向一张故作镇静的脸,年轻护士也许感觉到了某种疼痛,她张大了嘴在走廊另一端站着,忽然一转身就溜走了。
            
  欺软怕硬的烂货。姑妈鄙夷地说。
            
  这群人中间还数二姐最冷静,二姐后来看见窗台上的那些水果,便想起了怀刚,二姐说,吔,怀刚呢,他人呢?
            
  表嫂说,走了,你不让他进去,他就走了。
            
  二姐数了数兜里的水果:六只苹果,七只桔子。二姐说,哼,这些烂水果抵得了怀情的一条命?
            
  二姐说着说着就不冷静了,她的眼泪又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里,最后她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亲戚们说,谁也别去告诉怀刚和珠珠,他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别让他们觉得怀情白死了,别让他们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
            
  怀情喝了农药,他们脱不了干系,其实这也是亲戚们一致的看法。
          
      他们是在无意之中走到五一广场来的。一个男孩,有着柔软的抹过定型摩丝的头发,穿着蓝牛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另一个女孩,有着更为柔软更为湿亮的披肩长发,也穿着蓝牛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他们手牵着手走到了五一广场。十分钟前男孩还坐在附近的电子游艺室里,男孩操纵着荧光屏上的一场模拟拳击比赛,女孩就站在他身后,女孩不停地用手去拉他的衣袖,每拉一次荧光屏上的两个拳击手就像两个木偶撞在一起,男孩忽然甩手给了女孩一记耳光,打不死你?他高声骂了一句,眼睛仍然盯着荧光屏。游艺室里的人都回头朝这里望,女孩捂着脸,向那些家伙们投去恶狠狠的白眼,他们果然纷纷把脑袋转回去了,游艺机的音乐在沉寂了几秒钟后又重新暄响起来。女孩从小皮包取出一面小圆镜和粉饼,对着镜子往脸上敷了些粉霜,然后她突然凑到男孩耳边,低声说,我们吹啦! 
            
  女孩走到街上男孩就追出来了,他们拉拉拽拽地在街上走,路过的行人可以听见女孩用许多污辱性的字眼咒骂男孩,男孩一声不吭,他的手执著地拉着女孩不放,女孩后来就不再挣脱了。他们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安静下来,男孩跑到柜台前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塞到女孩手里。女孩说了句什么,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把巧克力蛋筒往嘴里送,后来他们就手牵着手往广场这里来了。
            
  他们来到广场时已经重归于好,那时女孩刚吃完了冰淇淋,她说,手上黏黏的,难受死了。男孩指着广场上的喷泉说,那儿不是能洗手吗?就这样他们走到广场来了。
            
  广场并不太大,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街心花园,说它是花园也不太准确,因为没有树,也没有什么花,只有一圈环形冬青树丛和几张长条椅,还有一个新近出现的青铜雕塑。但是人们都称这个地方为五一广场,那我们就该把它当作一个广场。
            
  他们原先不准备留在广场的,女孩在喷泉下洗完手,附近的一对男女恰巧离开了东边那张长条椅,女孩急忙跑过去抢占了唯一空余的长条椅,过来,这儿有座位,女孩向男孩喊道,过来坐呀!
            
  男孩没有留意女孩,他仰头望着那座高高的青铜雕塑,说,这叫什么艺术?怪里怪气的,是什么东西?
            
  女孩说,你管它是什么东西?快过来坐!
            
  是什么东西?男孩仍然仰着头观察那座铜像,他嗤地一笑,说,是个机器人吧?
            
  你过不过来?女孩的声音显得有些恼怒,她从地上捡起一个苹果核朝男孩掷过去,你傻头傻脑地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男孩跑过来,挨着女孩坐下。男孩将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脑袋却仍然朝青铜雕塑转过去,他说,你看那雕塑,是个机器人吧?那帮人真他妈会瞎闹,要搞雕塑也该搞个维纳斯嫦娥奔月什么的,怎么槁了个机器人竖在那儿?
            
  你什么眼神呢?女孩扭头瞥了一眼,说,那不是三把钥匙吗?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男孩专注地凝视着雕塑,对,就是三把钥匙,男孩说,真他妈的,怎么弄了三把钥匙竖在那儿?
            
  你不懂,那肯定有什么意思的。
            
  什么意思?男孩扳着手指说,三把钥匙,一把大门钥匙,一把抽屉钥匙,还有一把什么钥匙?是防盗门钥匙?
            
  胡说八道。女孩拧了男孩一把,女孩说,你什么都不懂,人家那是艺术嘛。
            
  那你说,三把钥匙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歌里都这么唱,给我一把钥匙,打开你的心灵,打开心灵,肯定是这个意思,女孩说着忽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你见过我表姐吗?女孩说,她以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就是搞雕塑的,那没准就是他搞的呢。
            
  搞雕塑有什么了不起的?男孩鼻孔里发出一种轻蔑的声音,他说,我最烦那帮家伙了,头发比女人还长,腿比麻秆还细,张嘴就是什么感觉呀线条呀,我看他们是欠揍,你要是跟他们动真格的,他们就尿裤子啦。
            
  你就会动手打人,打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女孩用胳膊时揉了男孩一下。她从包里掏出一颗蜜饯放在嘴里,打人又挣不来钱,女孩说,会挣钱的人才叫有本事,你要是像大头那样会挣钱,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南方大酒店喝咖啡了,喝完咖啡去吃北京烤鸭,吃完烤鸭去棕榈宫唱卡拉0K,那多享受呀,那才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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