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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团在塔县的演出差点砸了锅,起初是花旦称病缩在台下不肯登台,团长看见她脸上画过了戏妆,绣衣只穿了一半,另一半却坚决不肯穿了,团长断定她没病,只是情绪失常,他就挥舞着一根棍子把花旦逼上了戏台。
那天花旦与小生继华合演《断桥会》,但花旦穿的不是白素贞的月白色戏装,而是《拷红》里红娘穿的青缎裤,花旦亮相时台下的戏迷便起了小小的骚动,及至后来,戏迷们发现那个台上的花旦神情恍惚,步履跟跄,更奇怪的是她的念唱与《断桥会》毫不沾边,台下的人就一齐大声喝起倒彩来。
花旦掩面逃到了后台,团长冲上去想掴她的耳光,看见花旦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住了,你撞见鬼啦?团长怒吼道,让你唱《断桥会》,你怎么唱起《十八相送》来了?
是十、八、相、送。花旦惊惧地望着周围的人,她说,这回你们看见继璜了吗?他在戏台上,他在跟我唱《十八相送》。
哪来的继璜?是继华在台上。老旦示意众人安静,她走过去摸了摸花旦的额头,半晌无言,后来老旦把众人叫到一边,严肃地宣布了她的发现。花旦患了相思病,老旦说,她肯定患了相思病,她想继璜想疯了。
不管她什么病,这种样子不能登台演戏了,剧团团长最后气恼地挥了挥手,换人,换戏!
花旦的戏目就这样被换掉了,所以在塔县的最后几天里,花旦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人们注意到花旦美丽的容颜日见憔悴,花旦不再演戏,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比戏台上更显柔弱凄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患了相思病?同伴们仍然像以前一样照拂着花旦,但是不再有人愿意听她说小生继璜了。我看见继璜了,你没看见他吗?每当花旦这样问别人,别人就支支吾吾地一走了之。
花旦邀小主继华一起出去逛街,继华犹犹豫豫的推说上午要排练,不难看出继华对花旦的爱慕已经被她的病阻退了。花旦站在门边凝望着继华,转身之际两滴清泪已经挂在腮边,都以为我有疯病,花旦拭着泪说,连你也以为我有疯病,也罢,就算我有病吧,从今往后你们谁也别来理我了。
花旦轻移莲步独自朝街市走去,走出去没多远小生继华尾随而来,继华说,我不排练了,还是陪你散散心吧。花旦只是回过头瞥了他一眼,说,我有病,你为什么还来跟着我?小生继华无言以对,跟在花旦身后走着,突然看见花旦的手从身后伸过来,翘着一颗兰花指,小生继华会心地握住了花旦的手,继华说,你的手好冷。花旦说,我有病,我的手当然冷。继华刚想说些轻松的话题,突然觉得花旦的那只手剧烈地颤索起来,她的声音也在颤索。继璜的手更冷,昨天夜里继璜握住了我的手,花旦说着把整个身体都倚偎着继华,告诉你你又不会相信,夜里他握过我的手,你们不会相信的,继璜他的魂灵一直跟着我!小生继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知道无论怎么也改变不了花旦的错误,但他还是忍不住刺了花旦一句,你是说继璜死了?他要是不死怎么会有魂灵?花旦这时候突然站住了,双手捂住胸口,求求你别吓我,她说,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只知道他一直跟着我,十、八、相、送,你懂吗?
他们路过了塔县的旧货市场,他们本来是想穿过旧货市场去路口买水果的,但花旦突然像一根木桩呆立在一个卖帽子的小摊前,脸色苍白如纸,手指着一顶旧青纱帽,却说不出话来。继华上去拿起那顶帽子问道,你要买这顶帽子?花旦摇着头,手指仍然指着那顶帽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叫出了声:那是继璜的帽子!继华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帽子?花旦叫:是继璜的帽子,他的戏装我都认得出来,快问问那个卖帽子的人,他从哪儿弄来继璜的帽子?
卖帽子的小贩脾性火爆,他明显懒得回答两个演员的问题,一顶旧帽子,别人卖给我,我卖给别人,你管我从哪儿弄的?小贩从继华手中抢过那顶青纱帽,他说,想买便宜给你了,不买就快走,你们把帽子揉来捏去的,让我卖给谁?
卖给我吧。花旦躲在继华的身后,但她的手伸过去抢回了那顶帽子,花旦把帽子重新放回继华的手里,她说,把它带回去让服装师傅看看,是不是继璜的帽子,我说了你们不相信,他说你们就该相信了。
小主继华记得起初是他抓着那顶帽子,他们朝水果摊走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他们想买了水果就该回去了,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神奇,让你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因由。继华记得他在一筐杏子里挑拣杏子,他把那顶青纱帽随手放在一只倒扣的空箩筐上,就在这时候狂风乍起,他先是看见那顶青纱帽被风卷起来,飞旋了一段距离,紧接着花旦就扔下了手里的满把杏子,抓往它,抓住继璜的帽子!花旦尖声叫着从继华身边冲过去。花旦追赶帽子的身姿让继华万分惊愕,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疯狂,继华无法相信那就是他曾经爱慕的柔弱多情的花旦,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花且对继璜的爱恋有多深,它现在终于变成了疯狂。
小生继华目睹了那件奇事的过程,他看见狂风挟卷着那顶帽子,就像挟卷一片树叶,帽子有几次落在花旦脚下,但花旦始终抓不住帽子,继华觉得风或者帽子比花旦的奔跑更为疯狂,他看着他们一齐在满地黄烟中消失。继华曾经想去追赶花旦,他说他跑到路口暴雨就落下来了,塔县湮没在一片烟雨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花旦往哪儿追赶那顶帽子,他不知道花旦跑到哪里去了。
花旦一夜未归。剧团的人第二天全体出动去寻找花旦,小生继华带着几个人去了塔县城外的七里池塘,一个捕鱼的老翁说他昨天确实看见过一个手捧青纱帽的女人,但是令人纳闷的是捕鱼老翁声称还有一个男的,他说昨天有一男一女挽着手从七里池塘边走过,昨天风大雨急,但那对男女手挽着手,风把柳树枝都吹断了,却吹不开那对男女如胶似漆的身影。
还有一个男的?小生继华脸上布满疑云,他说,那个男的,那个男的不是鬼魂吧?
哪来什么鬼魂?捕鱼老翁不满地瞪了小生继华一眼,我亲眼看见他们走过去,哪来什么鬼魂?告诉你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
小生继华所在的剧团后来再也没去过塔县,这年夏天青衣去塔县探亲,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青衣说塔县那个大戏台现在常有一对夫妻档在唱戏,女的就是花旦,男的就是失踪了的小生继璜。青衣最后卖了关子,她说,猜猜他们俩唱哪出戏?众人都说,那还用猜?肯定是《十八相送》。
确实不用猜了,现在剧团的人都知道花旦和小生继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搭档,他们不再去回忆那双黑毡鞋那顶青纱帽以及花旦古怪的相恩病了,所有目睹了这场传奇的人都开始相信,有些人的爱情比戏文更缠绵更动人。只有小生继华在别人谈论此事时不为所动,保持着缄默,他对花旦和小生继璜的传说充满怀疑。有一次他忍不住把青衣拉到一边,说,别再编造那对男女的故事了,他们早就成了塔县的鬼魂!
小生继华出语惊人,我们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灰场动物园离我家大约有三公里路程,我开始去那儿临摹动物时它作为一个动物园已经是徒有虚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动物园给人以一片荒凉的印象,几棵半枯的老树下陈列的不是动物,而是空空荡荡的兽笼,几乎所有的兽笼都己锈蚀或残破,动物园剩下的居民只有一群锦鸡、一头麋鹿和两只猴子,如此而已。
我早已过了迷恋动物园的年龄,我跑到这个被人遗忘的动物园来只是因为我在学习绘画。我的绘画老师以擅画动物在本地享有盛名,是他建议我来这个地方画动物写生的,他说,千万别去市动物园,那儿太吵太乱了,灰场动物园没什么动物,但那儿有猴子,你可以安安静静地画上一天,没有人会妨碍你的。
我在那儿画画的时候周围确实很安静,除了风吹树叶和锦鸡的啁啾之声外,一切都似乎在午睡之中,只有猴房里的那两只猴子生气勃勃,它们在攀援和奔跑中始终朝我观望着。两只幸存的猴子,一老一小,小猴子有时会突然跳到老猴子背上,每逢这时老猴子就伸出长臂在小猴子肮脏的皮毛上搔几下,我猜它们是一对父子。值得一说的是那只老棕猴的眼睛,其中一只眼睛是瞎的,这么一只独眼猴使我的写生遇到了难题,我不知道怎么画那只瞎了的猴眼,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把那只猴眼的位置空在纸上了。
离开猴房后我又在园里转悠了一圈,经过废弃的猴笼时我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头在笼子里睡觉,他坐在一只大缸上,手里抓着一根粗壮的水管,水管里还在哗哗地淌水,但他却睡着了。我猜他是这里唯一的饲养员了。大概是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饲养员突然站起来,冲着我大喊一声,门票,买门票!
我猜饲养员有六十多岁了,他的苍老的脸上有一种天生的怒气,我看见他拖拉着水管从狮笼里跑出来,一只乌黑粗糙的手掌朝我伸过来,在我紧张地掏挖口袋时我听见他在翻弄我的画夹,画猴子?饲养员的鼻息带着一股酒昧喷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仍然是怒气冲冲的,画猴子也要买门票,一毛钱,买门票!
我递给他一毛钱时忍不往抗议了一句,这种动物园也配收门票?我是故意跟这个讨厌的老头顶嘴的,但我发现他将钱塞进口袋时脸上已经是一种歉疚的表情,他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甩下我又走进了狮笼,我看见他抓着水管朝狮笼的地面喷水,一边喷水一边嘀咕:你们生气我就不生气吗?这些动物没人稀罕,可它们不死你就得养着,不死就得给它们进食,给它们出粪,都是我一个人干。现在没人管这园子了,就我一个人管,我都是脖子入土的人了,我有心脏病,关节炎,下雨天浑身疼得要冒烟,可我还得伺候它们,伺候它们吃喝拉撒呀!
我没有耐心听饲养员的牢骚,那时候天已黄昏,附近灰场工业区的厂房烟囱已是一片胭脂红,我离开动物园,骑着自行车与工业区下班的工人一起向市区而行,途经肥皂厂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蹬着自行车从斜坡上冲下来,与我们逆向而行。那个人戴眼镜,肩上搭着一条黑围巾,我认出他是我们学校的生物教师,我没有叫他,我不知道他到灰场这一带干什么。
我的绘画老师批评了我的动物写生,他认为我画的两只猴子死板僵硬,这哪儿像活蹦乱跳的猴子?像两个猴子标本嘛!绘画老师批评我总是毫不留情的,他指着我画的那只老猴子问我,怎么就画了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睛呢?我说,还有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