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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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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仙后来常常给袜子奶奶送点腌毛豆、荠菜馄饨之类的东西。美仙无所事事的时候就跑到对门陪袜子奶奶说话,她从篮箩里抓过一只袜子拆了一会儿,才拆了一会儿就没有耐心了,美仙的目光在袜子奶奶家阴暗破败的四壁间顾盼生辉,她看见了墙上的那帧旧时代男人的照片,那男人的表情、发式以及马褂的领子都让美仙觉得可笑,美仙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噗味笑了。
            
  那是长生的父亲,袜子奶奶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以前的男人就那个样子。
            
  你男人,你男人什么时候死的?
            
  长生生下来九个月他就死了,怎么死的?就那么死的,得了场恶病呗,袜子奶奶似乎不愿意提及亡夫的话题,她用力从袜子上拉出一根线头,说,别提他,那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这么恨他,为什么还把他照片挂在那儿?
            
  不挂那儿往哪儿放呢?他人死了,鬼魂还在这家里呢,让他在墙上呆着最合适了,我不要看他,我从来不去看他,我一看他就想起他怎么用锅盖打我的头,怎么踢我的肚子,那会儿我正怀着长生呀,那禽兽不如的东西。
            
  为什么要用锅盖打你的头呀?
            
  他嫌我做的饭不好吃。
            
  为什么要踢你的肚子?他不想要孩子?
            
  我怀着孩子,我不让他做那种事,他一脚就把我踢下了床,我现在想想那一脚浑身还冒冷汗。他差一点把长生踢死在胎中。
            
  这种男人死了才好。
            
  他死了苦了我啦,我一个人把长生拉扯大容易吗?不容易呀,所以长生现在这么对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长生对你不是很好吗?我看他对你够孝顺的了,你没见卖肉的小朱,他让他娘下跪呢。
            
  儿子孝顺顶什么用?他听他女人的话,什么都听她的,他怎么就忘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的,不是那个女人呀!
            
  话题到了婆媳关系上美仙就不想听了,美仙站起来说,我该走了,炉子上还在炖排骨汤呢。美仙一只脚跨出门外,听见袜子奶奶突然恶狠狠地嘀咕了一句,你们这种女人,就是不知足!美仙回过头问,你说谁不知足?袜子奶奶拖长声调说,我在说长生的女人,没有说你。但美仙觉得袜子奶奶是在指责自己,美仙在心里暗暗骂道:死老太婆,什么知足不知足的?难道有排骨汤喝就应该知足了吗?
            
  美仙回到家门口,她想把临街的门关上,但她关门的时候看见袜子奶奶又抬起了头,袜子奶奶注视她的目光一如往常,冷静、专注而又充满怀疑的那种目光,美仙下意识地把门又敞开了,美仙在心里说,让你看,让你看个够,反正你也看不了几年了。
            
  美仙知道袜子奶奶已经年逾八旬,其实袜子奶奶除了她的一双眼睛,其余部分都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有一天邮递员又到香椿树街三十六号来了,邮递员给袜子奶奶送来了第二张汇款单,他明明看见三十六号的门开着,看见袜子奶奶坐在门边拆袜子,但他一连喊了几遍,袜子奶奶就是没有应答。
            
  邮递员走进去对袜子奶奶说,钱王氏,你又忘了你叫钱王氏啦?你侄子又给你寄钱来了。
            
  袜子奶奶看着邮递员,但她不说话。
            
  邮递员说,怎么搞的?你不就是钱王氏吗?钱王氏,夫家姓钱,娘家姓王,以前的妇女都是这种名字,钱王氏,你去拿图章来吧。
            
  袜子奶奶仍然看着邮递员,她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只深棕色的老线袜,但她不说话。
            
  原来袜子奶奶已经死了,袜子奶奶那天像往常一样坐在门边拆线袜,袜子奶奶像往常一样看着走过三十六号的每一个人,但她的魂魄金蝉脱壳,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香椿树街。
            
  街上许多人见到了袜子奶奶的遗容,他们说袜子奶奶临死时的表情有点奇怪,她好像是受到过惊吓,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悲伤,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后来是袜子奶奶的儿子长生一语道破了天机,谁也没想到问题出在一只旧袜子上,就是袜子奶奶欲拆未拆的那最后一只袜子,就是那只袜子把袜子奶奶带到了天堂。
            
  这是我父亲穿过的袜子,你们看袜口上还绣着他的名字。长生哽咽着向人们展示那只残破而苍老的线袜,他说,是我母亲亲手绣上去的。她不识字,但她记得这只袜子,她记得父亲的名字,我母亲,我母亲她,长生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她一辈子都怕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怕我父亲。
            
  人们都围上去看那只深棕色的线袜,果然看见了那个用红线绣出来的名字,唏嘘过后他们不禁为这只袜子神奇的归宿惊叹起来,这么多年人间沧桑,这只袜子怎么会再次落到袜子奶奶手中的呢?或许该去问问收破烂的老许,但老许只管走街串巷去收破烂,他能知道什么?他对这只线袜肯定是一无所知的。
            
  袜子奶奶死后三十六号的门就反锁上了,邻居们都觉得街上突然缺少了什么,包括住在三十九号的美仙。美仙现在出出进进的觉得身后少了些什么,她每次从外面回来开门时会突然朝后面扭一下头,她扭过头看见的只是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袜子奶奶确实是不在那儿了。
            
  你知道美仙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女人,袜子奶奶死后她也曾落了几滴泪,但后来她就高兴了,她在牙刷厂对几个女工说,现在我总算自由啦,总算自由啦!美仙说这句话时挤眉弄眼的,她的脸上竟然是一种获赦后的微笑。

        
  他们家是一座孕儿生产作坊。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那个嗓音宏亮丰乳宽臀的女人让邻居们刮目相看。她在家门口倚墙而立时,怀里总是橡塞了一个米袋,她的浑圆的双臂交叉着做成一个容器,里面盛着一个毛茸茸的婴儿。你或许已经注意到那些婴儿的脸颊泛出粉红的光彩,是那种健康而美丽的粉红色,有点近似于月季花花瓣外侧的颜色。
            
  女人们都叫她蓬仙,蓬仙生下了九个孩子,她自己对别人说,生到最后她咳嗽一下孩子就会出来,这叫什么事呢?都是冯三害了我,有一次蓬仙对几个女邻居赌咒发誓说,冯三要是再逼我做那档事,我,我他蚂的就把他阉了!说着蓬仙还亮出了一把新的锋利的剪刀,她一边晃着那把剪刀,一边咯咯笑着,女邻居都知道蓬仙是在开玩笑,她们猜想蓬仙骨子里也是喜欢那档事的。
            
  鬼才相信蓬仙那番话呢。蓬仙的衣裳又扣不住了,过了几个月,有人看见蓬仙又在剪尿布、手里抓着的正是那把缠了红线的剪刀。又过了几个月,蓬仙怀里的米袋看上去要掉下来了,又过了几天,冯家的第九个婴儿来到了我们的世界,没怎么就来了,只是啼哭了几声。
            
  是个女孩,冯家人都叫她小猫。
            
  冯家夫妇商量好了把小猫送给别人家当女儿。东门小学的老秦家无子嗣,又跟冯三沾亲带故的,蓬仙就在一大堆名单中挑选了老秦家,她说,那两口子不是老师吗?图他们是文化人,知书达礼的,孩子给了他们家,日后没准也能戴上个金丝眼镜呢,冯三挥挥手说,你说送谁就送谁,孩子一窝窝的都是你下的,我不管。
            
  小猫生下来第三天老秦夫妇就来了,男的抱来一床棉胎,女的提着半包红糖,他们一来就被这个家庭吓着了,老秦抱着的棉胎被几个男孩撞落在地上。他刚要俯身去捡,从桌底下冲出两个女孩,争先恐后地跳到棉胎上蹦开了。老秦叫起来,别在上面蹦,这是新棉胎呀。冯三闻声出来,朝两个女孩头上一人扇了一巴掌,转脸对老秦说,到我家来不能带东西,什么好东西部让他们糟蹋了。老秦说,棉胎带来包孩子的,那包红糖是送给嫂子补身子的。冯三瞟了眼女人手里的半包红糖,有点鄙夷地说,没用,这些东西到我家都没用,我们的孩子三九天光着身子也能出门,冻不死他们,红糖更没用,蓬仙她什么都不爱吃,就喝粥。
            
  蓬仙坐在床上纳鞋底,老秦夫妇一进里屋她就把脸转向墙壁,蓬仙说,抱走吧,我不心疼,我转着身子,你们别让我看见就行。
            
  老秦夫妇绕着婴儿的摇篮转了几圈,夫妇俩交换着眼色,不时地耳语几句,却不跟蓬仙说话。蓬仙就用鞋底往墙上笃笃敲了几下,她说,喂,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是我送孩子给你们,难道还要我来下跪求你们吗?
            
  老秦慌乱之中把婴儿的摇蓝摇得吱吱地响,他说,嫂子,你别催我们,让我们再考虑考虑。
            
  蓬仙对着墙嗤地一笑,说,考虑考虑?那能考虑出个孩子来吗?
            
  老秦的女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她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胳膊,吞吞吐吐地说,这女孩儿怎么不如他们结实健康,瘦得像只小猫,哭起来也不响亮嘛。
            
  蓬仙对着墙说,你说这话就像个三岁的孩子,小宝宝生下来才三天,她才喝了三天的奶,怎么能比得上哥哥姐姐呢?
            
  老秦的女人又伸手按了一下婴儿鼻子,她说,这女孩的模样长得也不如哥哥姐姐周正,眼睛就不大,鼻梁也有点塌,女孩儿家鼻梁塌一点是常有的事,但眼睛吃亏不得。
            
  这次蓬仙按捺不住了,她忽然从床上冲下来,抱起摇篮里的小猫放进她的被窝,她像赶鸭子一样朝老秦夫妇挥着手,嘴里嘘嘘地叫着,走吧,你们快走,我还以为你们有文化,你们的墨水都灌到膀胱里了?我的孩子,刚生下三天的小宝室,你婉她丑?你这样的女人要是能生孩子,那才是老天瞎了眼睛。
            
  老秦的女人当场就捂住脸哭起来了,她捂住脸跑到门边,还是回敬了几句,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怎么知道是我不会生?你们这种人除了生孩子什么也不懂,你们不懂科学!
            
  蓬仙坐在床上拍了拍受惊啼哭的婴儿,她的嘴角上浮起一抹冷笑,哼,怪到男人头上去了?蓬仙低声嘀咕道,科学?科学也不能让公鸡下蛋呀!
            
  你知道蓬仙是那种脾气火爆口无遮拦的人,一般人斗嘴斗不过她。更何况老秦夫妇多少有些理亏。他们夫妇脸色煞白地跑到门外,冯三还在后面追着说,孩子抱不抱都行,别这么走呀,喝口水再走。老秦的女人果然回来了,她想带走那半包红糖,但那些红糖其实已经不存在了,冯家的几个孩子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把,每人嘴里都发出吧嗒吧嗒品味的响声,她看见两岁的男孩小狗坐在桌子底下,正舔着包红糖的那个破纸包。老秦的女人站在一旁朝那堆孩子巡视了一番,出来就对老秦说,冯家的孩子,哼,我一个也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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