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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炸薯片色拉也是我所中意的,这上面可有什么重大问题?”
“炸薯片色拉我想没太大问题。”玛丽说,“除了吃太多会发胖以外。”
“发胖倒不碍事,本来就太瘦了。”
高桥拿起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吃得津津有味。
“那么,司法考试通过之前,打算一直当学生?”玛丽问。
“是啊。一边简单打打工。眼下一段时间怕是要过穷日子。”
玛丽若有所思。
“《爱之歌》⑥看过?过去的影片。”高桥问。
玛丽摇头。
高桥说:“最近电视上在播映。影片妙趣横生。赖恩·奥尼尔⑦是富豪世家的独生子,以大学生的身份同一个意大利血统的穷家女儿结婚,因此被父亲扫地出门,学费也不再提供。但两个人在贫穷当中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出来,当上了律师。”
高桥在此喘口气,继续下文。
“贫穷被赖恩·奥尼尔玩起来,也会玩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优雅——身穿厚厚的手织白毛衣,和爱丽·麦格劳⑧打雪仗,手提袋里淌出弗朗西斯·莱伊⑨的感伤情调的音乐。不过,我就是玩贫穷,也会玩得很不像样子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贫穷说到底仅仅是贫穷。即使是雪,也堆不了那么漂亮。”
玛丽仍在思索什么。
“至于赖恩·奥尼尔费尽千辛万苦当了律师后具体做什么工作,电影几乎没有提供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一流法律事务所任职,工资高得不得了,住在曼哈顿黄金地段带看门人的高层公寓里,加入了为WASP⑩开办的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和雅皮同伴打壁球。”
高桥喝了口杯里的水。
“以后怎么样了?”玛丽问。
高桥略微往上看了看,回想情节。“happy ending⑾。两人永远幸福、永远健康地欢度时光,爱的胜利。过去历尽艰难,如今凯歌高奏。开着闪闪发光的‘美洲豹’去打壁球,冬天不时打打雪仗。另一方面,把儿子扫地出门的父亲在糖尿病、肝硬化、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折磨下孤独地死去了。”
“我倒不大明白——这故事到底有趣在哪里?”
高桥稍稍偏头道:“这——,有趣在哪里呢?想不起那么多了,有事没看到最后……对了,不去散步换换心情?走不多远有个小公园,里面有许多猫。把含水银的金枪鱼三明治拿去分给它们好了。鱼肉山芋饼也有。喜欢猫?”
玛丽点了下头,把书塞进挎包,站起身来。
两人在街上走着。现在已不交谈。高桥边走边吹口哨。一辆黑漆漆的本田摩托放慢速度驶过——来“阿尔法城”接那个女子的中国男人骑的摩托。马尾辫,遮面头盔现在摘下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同两人之间没有接点。深沉的引擎声接近两人,又径自超了过去。
玛丽主动向高桥搭话:“你是怎么认识阿薰的?”
“在那家旅馆差不多干了半年临时工,在‘阿尔法城’。包括扫地在内,所有底层劳动都干过了。此外还有电脑方面的,更换软件啦处理故障啦等等。甚至安了监控摄像机。因为在那里干活的全是女的,所以我这样子的有时候作为男人而也分外珍贵。”
“是什么起因让你在那里干起临时工的?”
高桥略一犹豫:“起因?”
“总有个起因吧?”玛丽说,“那方面的情形,阿薰好像支支吾吾似的。”
“不大好出口。”
玛丽默然。
“啊,也罢。”高桥改变主意似的说,“说实话,我和一个女孩进过一次那家旅馆,就是说作为客人。不料,完事后出来发觉钱没带够,女孩身上也没有。当时喝了酒,前后没考虑周到。无奈,就把学生证留了下来。”
玛丽没发表感想。
“事情实在够窝囊的。”高桥说,“这样,第二天拿钱去补账。后来阿薰要我喝茶,喝着聊着,结果第二天就在那里干起了临时工——像是硬给拉进去似的。工钱虽不高,但管饭。现在乐队用来练习的地方也是她介绍的。样子倒是粗鲁,但很能帮忙。现在也常去玩。电脑一出问题就把我叫去。”
“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和进旅馆那个女孩?”
玛丽点头。
“再无下文。”高桥说,“再没相见,想必大失所望,毕竟我出了洋相。不过么,我也没怎么对她动心,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即使继续交往,迟早也得卡壳,大概。”
“就是说你跟并不怎么动心的人进旅馆了,经常性地?”
“何至于!我又没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进情爱旅馆那次是第一次。”
两人继续行走。
高桥自我辩解似的说:“而且,那次也不是我主动的,她要去的,真的。”
玛丽沉默不语。
“不过,那话说起来也长,也有情由在里边。”高桥说。
“你这人长话蛮多的嘛。”
“有可能。”他承认,“什么缘故呢?”
玛丽说:“嗳,刚才你说没有兄弟姐妹?”
“嗯,独生子。”
“高中和爱丽同校,就是说家在东京吧,那为什么不住在父母那里?就生活来说那样岂不更舒服?”
“这个解释起来也话长。”
“没有短的version?”
“有啊,短得不能再短。”高桥说,“想听?”
“想。”玛丽说。
“母亲不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
“所以相处不来?”
“不,也不是说相处不来。喏,我这人不是兴风作浪那一类型的,却又没心绪每天围着餐桌和和气气地聊天吃饭。再说性格上我本来就不觉得一人独处有什么痛苦。还有,很难说我同父亲保持着特别友好的关系。”
“就是说关系欠佳?”
“或者不如说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
“你父亲做什么呢?”
高桥一声不响地看着脚下缓缓移步,玛丽也默不作声。
“做什么我不大清楚,老实说来。”高桥说,“但不管怎样,反正没干什么令人称道的买卖,对此我有无限接近于确信的推测。另外——这个我几乎没对人说起——我还小的时候他进过几年监狱。总之是个反社会式人物,或者莫如说是罪犯。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家里的一个原因。遗传因子叫我担心。”
玛丽不胜惊讶地说:“这就是短得不能再短的version?”随即一笑。
高桥注视玛丽:“第一次笑。”
(注:①用药草的花、叶、果等炮制的药草浸剂。
②意为“解释,说明,版本”。
③意为“中间,中号”。
④可以同时上映几部影片的电影院。
⑤衣服、鞋帽等的尺码,号。
⑥美国影片,1971年上演。
⑦Ryan O’Neal,美国电影演员(1941…)。《爱之歌》的男主演。
⑧Ali MacGraw,美国电影女演员(1939…)。《爱之歌》的女主演。
⑨Francis Lai,法国电影音乐作曲家(1932…)。他为《爱之歌》所作的曲曾获奥斯卡作曲奖。
⑩祖先为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美国社会中享有特权的白人。
⑾意为“幸福结局,大团圆结尾”。)天黑以后
10
3:25
浅井爱丽继续沉睡。
但是,刚才坐在旁边椅子上专心盯视爱丽的脸的那个无面男人不见了。椅子也消失了,利利索索地。这样弄得房间更加煞风景,更加空旷。在房间大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爱丽,看上去仿佛一个人坐着救生艇在静静的海面上漂游。我们从此侧,即从现实中的爱丽房间通过电视荧屏注视这一情景。似乎存在于彼侧房间的摄像机将爱丽的睡姿射下来传递给此侧。摄像机按一定时间转换角度,或略略拉近,或稍稍远离。
时间不断流逝,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爱丽纹丝不动,毫无动静。她仰面漂浮于风平浪静的纯粹思维的海面。尽管这样,我们仍无法把眼睛从传递来的图像上移开。何以如此呢?缘由不得而知。但我们能够通过某种直觉,感觉出那里有什么。有什么在那里。它消除存在的气息,潜身于水面之下。我们必须高度注意那静止的图像,才能捕捉那肉眼看不到的什么。
——此刻,浅井爱丽的唇角似乎微微颤动了。不,或许很难称之为颤动。因为实在微乎其微,若有若无。有可能不过是图像的闪烁罢了,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觉,或者是寻求某种变化的心理促成了如此的幻视亦未可知。我们为了确认这点儿愈发保持锐利的目光。
摄像机镜头仿佛领会了这一意志而接近所摄对象。爱丽嘴角上翘。我们屏息敛气盯视电视荧屏,耐心等待理应继之而来的变化。嘴唇再次颤动。肌肉瞬间痉挛。是的,动静一如刚才,一模一样,不是什么眼睛的错觉。浅井爱丽身上正有什么发生。
渐渐地,我们已不满足于只是被动地从此侧面对电视荧屏,而想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确认房间的内部,想更切近地注视爱丽开始显现的微小的变动(恐怕是意识的胎动),想进一步具体地推测其含义。正因如此,我们才决定移到荧屏的另一侧。
一旦作出决定,事情并没有多难。只要离开肉体抛开实体,而化作不具有质量的观念性视点即可。这样一来,任何墙壁都能穿过,任何深渊都能飞越。并且实际上我们也化作一个纯粹的点而穿过了将两个世界隔开的电视荧屏。从此侧移往彼侧。当我们穿过墙壁、飞过深渊之时,世界剧烈扭曲,天崩地裂,一度消失。一切都变成别无杂质的微尘四溅开去。之后世界重新组合,新的实体将我们围拢。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现在,我们置身于彼侧,置身于电视荧屏推出的房间中。我们环视四周,察看动静。一般长期未打扫得房间的气味。窗扇紧闭,空气不流通,凉冰冰的,微微的霉味。深度的沉默几乎使耳朵作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什么东西潜伏着的感觉。即使有什么潜伏着,也早已去了哪里。此时位于这里的,只有我们和浅井爱丽。
房间正中的单人床上,爱丽还在沉睡。似曾相识的床,似曾相识的床罩。 我们走到她身旁,注视她的睡脸,花时间细细观察其细部。刚才也已说了,作为纯粹视点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观察罢了。观察,收集信息,作出判断(倘若可能)。用手碰她是不被允许的,搭话也不成,甚至间接地暗示我们的存在也不行。
不久,爱丽的面部再次出现动静,肌肉条件反射性般的动静,一如抖落脸颊上的小飞虫之时。随后,右眼睑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的涟漪荡起。在她若明若暗的意识角落,某种小小的断片和另一种小小的断片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在一起。我们在眼前目睹了这一过程。单位便是如此形成,继而同另一处形成的单位结合起来,构成自我认识的基本系统。换句话说,她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觉醒。
觉醒的速度尽管慢的令人焦急,但步伐没有逆转。程序虽然不时出现迟疑,但的确在一点点不断推进。从这一动作至下一动作所需的时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