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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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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汤森是不是在台上弄坏过长号,不至于。弄坏的肯定都是电吉他。弄坏长号只能招来嘲笑。”

   男子往女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加入奶油,啜了一口。

   “上初中的时候,偶然在旧唱片店里买了一张名叫《布鲁斯女人》的爵士乐唱片,很旧很旧的密纹唱片。何苦买那么一张东西呢?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以前听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反正A面第一支曲是《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Five Spot Afterdark),好得叫人喘不过气。吹长号的是卡蒂思·弗拉。最初听的时候,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想是的,这就是自己的乐器。我和长号,命运之约。”

   男子哼出《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最初八小节。

   “知道的,那个。”玛丽说。

   他满脸困惑:“知道?”

   玛丽哼出下面的八小节。

   “你怎么知道?”他问。

   “知道了不行?”

   男子放下咖啡杯,轻轻摇头:“哪里是什么不行……不过么,总有些难以相信,如今居然有知道《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的女孩子……啊,也罢,总之给卡蒂思·弗拉迷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开始了长号练习。向父母借钱买了一把二手乐器,加入学校的吹奏乐俱乐部,从高中时代就搞起了乐队那样的玩意儿。一开始做的像是摇滚乐队的伴奏,类似过去的‘神奇发电厂’⑧(Tower of Power)那样的角色。‘神奇发电厂’知道的?”

   玛丽摇头。

   他说:“无所谓。过去搞那种东西来着,现在专门搞地地道道的爵士乐了。我上的那所大学没什么了不得的,但乐队不坏。”

   女服务生来加水,他谢绝了,随即扫一眼手表:“到时间了,得走了。”

   玛丽无语,表情像在说又不是有人留你。

   “可谁都不会准时的。”他说。

   玛丽对此也未置一词。

   “喂,替我向你姐姐问好可以的吧?”

   “那个,自己打电话不就行了?我们家电话不是知道的么?再说,问好也好什么也好,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嘛!”

   他略一沉吟。“问题是往你家打电话你姐姐接起时,到底说什么好呢?”

   “商量开高中同学会啦……随便什么都想得起来的吧?”

   “不太善于说话,本来就。”

   “和我像是说了相当不少。”

   “不知何故,和你能说。”

   “不知何故和我能说。”玛丽复述对方的话,“面对我姐姐却说不来?”

   “怕是。”

   “可是因为知性好奇心太强烈了?”

   是不是呢这样的暧昧神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他刚要说什么,又转念作罢,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拿起桌面上的帐单,在脑袋里计算款额。

   “我这份放下,过后替我一起付没关系的?”

   玛丽点头。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的书上,迟疑了一下说道:“跟你说——也许我多管闲事——发生什么了不成?例如跟男朋友闹别扭啦和家里人吵翻啦……我是指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待到早上。”

   玛丽戴上眼镜,定定地向上看对方的脸。位于那里的沉默是紧密的、冷冷的。男子举起双手,朝她摊开手心,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早上五点来钟,我想我还会来这里吃点东西。”他说,“反正要填肚子,但愿还能遇上你。”

   “为什么?”

   “这——,为什么呢?”

   “不放心?”

   “也是有的。”

   “希望我替你问候我姐姐?”

   “那或许也是有的。”

   “我姐姐肯定分不清楚长号和面包烤炉的区别。GUcomI和PRADA⑨的区别倒是一眼就看得出。”

   “人各有战场。”他淡淡一笑,随即从大衣袋里取出手册,用圆珠笔写了什么,撕下那页递给她。“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往这里打电话。呃——,你有手机?”

   玛丽摇头。

   “就有那个感觉。”他钦佩似的说,“直觉悄悄告诉我的:这个女孩肯定不喜欢手机。”

   男子拿起长号盒站起,穿上皮大衣,脸仍留有笑影。“再见!”

   玛丽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的纸片看也不正经看就放在帐单旁边。然后调整呼吸,手托下巴,回到书上。店里低声流淌着巴特·巴恰拉克⑩的《四月的傻瓜》(April Fool)。

   (注:①20世纪80年代前期在纽约黑人之间兴起的感觉新颖的文化,如摇滚乐、霹雳舞等。——译者注,下同。

         ②指电气列车

         ③Boshon Red Sox,美国棒球队名称,大本营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④George Orwell,英国小说家、评论家(1903…1950)。著有《动物王国》和《一九八四》等讽刺极权体制的寓言、预言小说。

         ⑤两对男女一起约会,双重幽会。
         ⑥日语有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之分。
         ⑦威猛(Wham!)乐队是上世纪80年代最成功的英国流行乐队,主要成员有乔治·迈克尔(George Michael)和安德鲁·维治利(Andrew Ridgely)
        ⑧20世纪70年代著名的放克乐队。
        ⑨均为意大利产高档手提袋、衣服等流行商品的商标名。
        ⑩Burt Bacharach,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词作家、指挥家(1929…)。)天黑以后



2

23:57
  房间里很暗。但我们的眼睛正一点点习惯这种暗。女子在床上睡觉。美丽的年轻女子。玛丽的姐姐爱丽。浅井爱丽。并没有谁告诉,但不知何故我们知道。黑色秀发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开。

  我们成为一个视点注视她的形象,或者称为窃视也未尝不可。视点成为浮在空间的摄像机,可以在房间里随意移动。此刻,摄像机从床的正上方在拍摄她的睡相。每隔一定时间转换一次角度,一如人之眨眼。她的形状娇好的小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乍看之下,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但凝眸细看,可以在喉咙那里不时看出实在是微乎其微的蠕动。是在呼吸。她头枕枕头,取仰视天花板的姿势,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梦都没做。

  注视着浅井爱丽睡姿的时间里,逐渐觉得那睡眠中好像有某种非同一般之处。她的睡眠是那般的纯粹、那般的完美。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脖颈保持着俨然工艺品一般的高密度静谧,小巧的下颏成了形状完美的岬角,角度不偏不倚。无论怎么酣睡,人也绝不可能踏入如此深沉的睡眠领域,不可能如此全面地舍弃知觉。

  不过,知觉的有无另当别论,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身体功能还是运行着的。最低限度的呼吸和心跳。看来,她的存在似乎置于无机性和有机性之间那狭窄的门槛上——悄无声息,小心翼翼。至于这种状况因何故如何产生,尚无从知晓。浅井爱丽好像全身被温暖的蜡丸整个包拢起来,处于完美无缺的睡眠状态中,其中显然含有与自然不兼容的东西。眼下,能做出判断的无非这些。

  摄像机缓缓后撤,传递出整个房间的场景,之后开始进行细部观察,以期有所突破。绝非富于装饰性的房间,也不足以反映主人的情趣和个性。若不细细观察,甚至是年轻女孩房间这点恐怕都难以看出。偶人、绒毛玩偶以及随身饰物之类统统没有。没有招贴画,连挂历都没有。靠窗有一张旧木桌、一把转椅。窗口挂着滚筒式窗帘。桌子上一盏款式简洁的黑色台灯、一个最新型笔记本式电脑(盖子已关合),大号杯子里插着几支圆珠笔和铅笔。

  靠墙有一张简易单人木床,浅井爱丽在那上面沉睡。雪白雪白的无花床罩。床另一侧的墙上安着板架,上面放着小型组合式音响,摞着几个CD盒。旁边是电话和18英寸电视机。带镜子的西式梳妆台,镜前放的只有护唇膏和小圆梳。墙里有个walk in ①式的大壁橱,板架上排列着的五张镶框照片几乎是惟一的装饰。全是浅井爱丽本人的照片,任何一张都只照她自己,没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合影,而且无一不是摆出模特架式的职业照,想必是杂志上刊登的。有个小书架,但没有几本书,且多半是大学课堂上的教科书。另外就只有一堆大开本时装杂志了。看样子很难称她 是爱读书的人。

  我们的视点作为虚拟摄像机逐一拾起房间里的这些存在,一丝不苟地花时间拍摄下来。我们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名入侵者。我们观看、倾听、嗅味。然而物理上我们又不位于这里,痕迹都不留下。也就是说,我们遵守与正统时间旅行者相同的规则,观察,但不介入。不过坦率地说,能够根据房间情况得出的关于浅井爱丽的信息绝对算不上丰富。给人的印象是:她的性格早已悄然隐藏在什么地方,巧妙地 逃过了观察的眼睛。

  床头那里,数字显示式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准确更新时间。此时惟独此钟能够在房间里显示运动。慎之又慎的电子驱动式夜行动物。绿色的液晶数字偷偷地、轻快地推陈出新。此时是半夜11时59分。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观察完细部之后马上后撤,重新扫视房间整体,接着拿不定主意似的将这广角视野保持了好一会儿。这时间里,视线暂且固定于一处。别有意味的沉默持续着。但不久,它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停在屋角的电视机上,朝着那里靠近。索尼牌正方形黑色电视机,荧屏黑乎乎的,如月亮的背面死气沉沉。但摄像机似乎从中感觉出了什么动静,或者类似征兆的什么。荧屏扩大。沉默中,我们同摄像机共同拥有这种动静或征兆,我们盯视荧屏。

  我们等待,在屏息敛气、侧耳倾听之间等待。

  时钟显示数字为0:00。

  “嗞嗞嗞”——电气噪音传到耳畔。电视荧屏随之获得了生命的一鳞半爪,开始微微眨闪。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有人赶来按了电视开关,或者启动了预约程序?不,二者都不可能。摄像机无微不至地转到电视机后侧,结果表明:电视机的电源插座已经拔下。是的,电视机理应死掉,理应硬梆梆冷冰冰的,保持着午夜的沉默,在逻辑上、在原理上。然而,它没有死掉。

  扫瞄线在荧屏上出现了,闪闪烁烁,模模糊糊,俄顷消失,而后再次闪出。这时间里,“嗞嗞嗞”的杂音持续不止。不久,荧屏开始出现图像,图像开始聚敛成形,但很快像斜体字那样歪歪扭扭,倏然消失,一如火苗被一口吹灭,随后从头开始重复同样的情形。图像使出所有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试图将那里存在着的什么具像化。图像奇形怪状,信息七零八乱,轮廓遍体鳞伤四散不见。摄影机向我们传递了所有的裂变过程。

  睡觉的女子似乎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这种变异,对电视机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光和声响也全然无动于衷。她只是在早已设定好的完结性当中悄然酣睡,眼下任何东西都无法扰乱她深沉的睡眠。电视机是房间里的新的入侵者。当然我们也是入侵者。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新入侵者既不安静又不透明,而且没有中立性。它毫无疑问地企图介入这个房间,我们直观地觉察到了这样的意图。

  左右游移不定的电视图好像逐渐趋于稳定了。荧屏推出某处房间的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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