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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在这里如厕最好的是享有开阔的视野,眼前是满谷的绿色禾苗,丰收
时闻得到稻谷的芳香。问题是下雨雪不免麻烦,黄梅天雨水淋漓,秫秸杆门
摇摇晃晃变成了栅栏,再后来就不想立着的样子了。人蹲在里面真不好意思,
见了路上有行人赶紧往下缩,又缩不到哪里去。
到了某日一个熟悉的老乡居然隔着一大块地跟我们打起了招呼。后来
我们的一个同学说起了类似的遭遇,她说她急中生智,立即用头上的草帽遮
住了脸。下雨之后可是有活干了,那雨水让咱们的粪缸满荡荡的有了半缸子,
赶紧挑了粪桶往菜地里送。开始是戴了个口罩,日长天久让老乡笑话,索性
也不戴了。手里一把粪勺,蹲在缸前把那缸里的东西掏干净了,撅在那口缸
前一把勺兜底舀上来时,那架势就像个吃屎的。心里一个劲地想叫时传祥的
劳动模范,想着就属这掏粪的模范不容易了,要不怎么刘少奇也接见人家呢?
可惜刘少奇又给打倒了。
农民家大口阔,肥料也攒得多,菜就旺。我们的菜黄里吧唧,农民见
了就说要上肥。问题是就我们俩,能有多少肥。后来我们俩老惦记着回家上
厕所,肥水不流外人田。蹲在那口缸上,不禁又好笑,好象在哪个小说里看
到,有种地主还是富农就是这副德行。
我在水库工地还有过一次最难忘的如厕经历,那时早上五点钟起床号
就响了,冬天里起床冻得直哆嗦。然后浩浩荡荡的人排着队去上厕所。当时
是住在公社所在的小街上,临时搭的些棚子,结构则是一样的。可怜那两块
板子不知被多少人踩着摇晃了,我的脚就成了压折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上厕所总是尽量不望下看,这次就算是该着。那一脚下去,我周围的人一
轰而散。我一口气跑到河边,脱了鞋袜再揉那半截裤子,连冷都不知道了。
然后我到食堂灶火边烤鞋袜,裤子就穿着干了。从此我恨透这些临时厕所,
宁肯在工地上解决。
工地上的厕所是在地上挖些槽,槽浅得很,并非是怕谁掉下去,而是
方便农民拾粪。拾粪的农民挑个担子,手里拿把铲子,那铲子跟锅铲差不多
大。给我们送饭的人也是一样挑个担子,担子里是一盆煮萝卜,手里也是把
铲子,分菜用的。送饭的来了我们就能歇口气,所以老盼着他们的身影。但
有时到了眼前才发现,来的是拾粪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某搞错。
去年我回老家,过去一起下乡的朋友聚会,在录影机里放着他们回农
村里摄的录象带。
镜头里几家人还带去了孩子,那些孩子乐疯了,又抓麻雀又钓鱼,还
问:乡里这么好玩你们回城干什么?
我也曾有回乡下看看的念头,但在城市里住久了,这念头也越来越淡。
我知道我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只是我不想说而已。有个朋友跟我讲笑话,说
有个老外,老要到中国来,为什么?说进公共厕所,他长这么大没见过别人
的屎。人家稀罕是人家,而我相信,咱们多数人,别说别人的,自己的也没
有愿意看见的。所以我不敢回村里去。有几次我梦见我又在那座老房子外的
树下,我的房东,我们叫婆婆的老农妇在我身边放牛,牛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我惦记着还要去山上弄柴火,但现在有件急事非办不可,但怎么也不
想在那个老地方办。这么想想,也就憋醒了。也就是说,梦里要让我见那些
东西我就是不肯见,到底是逃出来了。
落日时分
◇艾晓明◇
落日时分,在我背后,是世纪落日,英国人的旗帜徐徐落下,满天又
有蒙蒙细雨。雨丝纷纷,那苏格兰民歌的旋律透湿了,英国人满目别情,泪
眼朦胧看那旗帜一秒钟一秒钟降下。
落日时分,维多利亚港停泊告别的舰艇,中国孩子在雨中歌舞,送别
最后一位总督,泪流满面的总督。
在我前面,是关于这个城市的文字,我必须在午夜敲完这个豪雨的六
月最后一篇文字,在午夜凌晨相交那刻。天明后,我去殡仪馆,送一位远行
人。
那日,电话里,你说:妈妈过去了。你告诉我这个久候不至的消息。
你说,你们给妈妈擦洗,你们问,妈妈妈妈您是在等回归的消息吗?
你们加给母亲许多话语,你们自说自话,替她提问又替她回答。母亲
赤裸的身体只剩皮和骨骼,母亲的秃头上有青色的城堡,这个城堡一天天壮
大而坚硬;它是新生而壮大的力量,它好像要让母亲创造一个从头上抚育生
命的奇迹。它不惧怕刀劈火燎,它抗拒了数月的化学药液的围浸,它一天天
壮大,犹如要变成一个晚生的精灵鬼怪的弟兄。
母亲就一天天枯萎了。
春节回来,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住院了,你说:要步你妈的后尘。
我说:掌嘴!步我妈什么后尘。你说:真的。
你说,是星形的脑瘤,它们在大脑中,有一个杯子那么大,然后在四
周散成星形。你说,母亲没有做过恶,一辈子辛劳勤苦,凭什么要得如此凶
险的绝症!
最先丢失的是语言。
我站在老人的病床前,我的手被静静攥住,我无法走脱。你在旁边大
声叫喊,说出我的名字、来意和不能再逗留的原因。
我们走到走廊、电梯门口,你的女儿跑过来,一头湿发。我说:你切
不可让孩子在医院洗澡,这是何等去处。你无奈,你开始在医院度日。
然后是你弟弟,他,一个大男人,远道而来,每天在床边端茶倒水,
一日又一夜。
母亲渐无声息。
我躺在这里,这里是我最后的安息之地?
这是三个人的房间,在我左侧,是一个六岁的女孩,日夜呻吟,但我
听不见,我听见的是她父母的哀告。
他们哭诉无门,他们的钱已用尽。他们哀告让孩子走吧,但医生说,
让她留下,他们用长达数寸的粗针管刺向孩子的患处,他们说,这叫穿刺,
要把压迫脑细胞的液体抽走。
在我右侧,是一场车祸的幸存者,满头包裹了纱布。
病房里无日无夜,这里永远灯火通明。偶有哭声大作,然后是担架车
推过走廊,吱吱嘎嘎,四个轮子上推着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一个还有体温的
人。
我躺在这里,现在我是四十五岁、六十五岁、八十五岁?
我总有一天会临到这一刻,我不可能知道,是哪一种疾病,是急性还
是慢性,是一场事故还是自然的衰老作为我的终结,但我已然知道,这一刻
总会来临。在我头痛欲裂,在我疲惫不堪,在我踏上一次又一次伤怀之旅时,
我想我就在那个终结的边缘。
我渴望一个美丽的终结,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去处,那个南方的临湖的
医院。我的病床面对一扇满墙的窗户,在那面窗上,堆满鲜花。我还可以看
见雪的降临,满天飘扬的雪花,是我最后看到的人间春色。在雪花中,我听
见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满怀愁思早晨,我在堆满药瓶桌上复一封远方的信。
我说,在我的窗前,有多么宽阔的湖面,这是我少年时悠游度日的湖,在湖
滨,有多么安静的水杉,这些水杉蜿蜒如带,针形的羽叶在林地落了厚厚的
一层。
我想说,如果你来这里,会看到美丽的风景;但我说的是,如果你现
在来,我就不能陪你。
我渴望一个美丽的终结,我听见一个声音,一个笑容渐次分明。听着,
在那一天,你为我穿上我平时的布衣,梳好头发,盖一床素花的被子。你在
我的床畔,我的忠实友人,你在我无力收拾的时候,给我沐浴,还我洁净。
然后,我们像平时一样道别。然后,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我自己去那
梦幻之地。
在那梦幻之地,在永恒的河岸,我归于我一生里所有的长辈和朋辈,
我挚爱的人们。这时雪花纷纷,雪在一个早晨,安静而温暖地下着,洗尽人
世的哀愁。而活着人啊,无论你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朋友,插一束鲜花在
水瓶里,就是送别和纪念了,请不要前来,请不要惊忧。
站在车声嘶嚎的街口,我们这样交待后事,等待殡仪馆的车。我们伴
着这座老旧的灵车,彼此交待了自己的后事,然后我们就看见了此后的情境。
我们看见了四个黑衣人,他们好像是活着的幽灵,他们不笑(如果你
看见笑容,你会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哭(如果你看见哭容,你会同意
还是不同意?);他们的表情是标准的不卑不亢。他们拿了一个帆布担架(这
当然不是一个专用的担架),他们上到二楼。他们到了房间,说,衣服还要
脱的,我们要消毒。我的天,你们就剥光了我们刚刚穿好了的衣服消毒吗?
当然,你们明天可以再带衣服去,你们也可以现在把衣服脱下。我的天,你
们怎么好让一个人光秃秃地上路。
黑衣人,和我们,我们抓起床单的四个角,把一个人抬到地上的担架
上。黑衣人,一只手举一个老式的打滴滴涕的家什,往床上地上喷些消毒药
水。另外两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弯腰抬起担架两边的杆子,绕过狭窄的门
口时,他们轻巧地将竹竿合拢,就出门了。
在黑忽忽的大车上,车尾的门大开,轰然一响,担架落到车厢内的一
块空地上。并排还有几个担架,担架上凸凹不明,覆盖着同样的白布。黑衣
人说:明天来办手续。他们就开走了车子。
就这样归于另一世,遗留下所有带不走的东西,电脑里杂乱待理的文
件,几部未完成的书稿,我的音乐碟,我看了一半的影碟,信箱里星散的朋
友,已经结束和没有开始的爱情。。
还有一个计划中的安魂礼,朋友说,在一个烛光点亮的房间,你在朋
友中间,朋友在音乐中间,音乐是“绿色花园”,是“销魂”、“初吻”和“雨
之后”,音乐在一条河上,“如果你在倾听,你可以听见水流声。有一条河叫
不归河,它有时平静,有时波涛汹涌。”
我们在这个房间,这是我们预订的房间,黑衣人把担架车推出来,我
们见到了隔世的亲人。
你说,我回去接老人和孩子,这个房间不错,可以行告别礼。
这个房间,墙上钉满了花圈,黑衣人把我们的挽联迅速挂到花圈上的
钩子里,我替你把全家兄妹的名字写在纸上,再把你的父母工作的单位写在
纸上,现在你一世劳苦的母亲,躺在花丛中,在玻璃的陈列橱里,我看见她
的头上满是化冻的水粒,我们把车推出来,用毛巾擦干水迹。再推进去。
我们开始行礼,我们,一共是五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孩子,我们三
个中年妇女。你们哀诉,请母亲安息。孩子笑了,孩子说:你们真的哭啊!
我们请老人和孩子先走,我们把担架车推到后院,后院停了一个大客
车,母亲上了车,车上躺着同行的人。
远方的友人说,正在寻找一片墓地。在北方的郊外。
在北方的郊外,哪一块土地能做你的安息之地?那经年的地下水不会
侵入你雪白的骨殖吗?那长城外吹过的沙暴不会令你觉得干渴吗?潇潇的雨
淋湿你的魂魄,谁为你撑一把伞?漫长的冬天,如果大雪封锁了道路,我们
如何去到你的身边?
我们到哪里去找你,你,我们永世的朋友!
在那里,在那已无奈你何的熊熊烈火里,永生的人啊,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