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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说呢,你先别忙着答应。我说出来的,你能做到么?
能,一定能!要是做不到,就让我去做和尚,或者做更夫,或者做乞丐,或者出门就遇见女鬼,或者变成个大乌龟驮着你们过大河。我还要再接着发一长串的毒誓,袭人急忙上前捂住了我的嘴。
捂住了我的嘴的袭人开言道,这就是我想要你做的第一条:再也不要动不动就信口开河,就发毒誓赌大咒了。这条你能改么?
能,能改!要不改不了,就让我做和尚,做更夫,做乞丐……
瞧瞧!袭人瞪了我一眼,你又来了不是?
我伸了下舌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小巴掌,只说了一个字:改!
说了改,但能够么?她会不会信?反正我自己是没有太大把握的。我心想,先混过这第一关再说吧,于是就催着她赶紧说第二条。
这第二条嘛,你呀,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读书,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老爷那里,都要尽量做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而且,读也要读老爷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书。这样,也好让我替你在老爷他们面前说话。再不要动不动就说人家那些读书应考的是什么禄蠹了,也不要再说像什么四书五经的坏话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究竟好还是不好,但我知道你总说它们的坏话,这样对你不好。我说的这些,你能做到么?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能。
我想跟袭人说的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有我的真喜欢,也有我的真不喜欢,我干吗要真作假,假作真,装出某种样子给人看呢?至于我那样说那类人,那些书,我确然是那么认为的,以后我尽可能不再那么说了,但仍然会那么认为。我想,既然我就是那么认为的,忍不住时,免不了还会那么说的。但是,眼下我不能这么说了。我心想,先混过这第一道关再说吧,于是就催着她赶紧说第三条。
这第三条,是最要紧的……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在打小鼓儿,她会说出什么更致命的事情呢?
你一个男人家的,却整天调脂弄粉的,那么爱吃女子嘴上的胭脂,那么爱红,这些毛病得改掉了。你能改了么?
听袭人说到这个,我低下头去支吾道,能改吧。
很勉强呀。袭人冷笑了一声,追问道,究竟能改,还是不能改?
我咬了咬牙答了应:能。
其实,关于袭人说到的这些,我想趁此机会跟她好好说说。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喜欢吃女子嘴上的胭脂这种癖好的由来。从小,丫头们,姐姐们,以及另外一些女子抱着我玩时,她们那擦了胭脂的嘴唇,时不时摩挲我的脸庞,亲吻我的小嘴儿,她们都那么喜欢亲我,吻我,喜欢用胭脂在我的小脸上印花印儿,胭脂那种红艳艳的颜色,那种清爽的香气,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弄得我肉痒痒的,眼晕晕的,心跳跳的,舒服极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胭脂实在是种好东西,比别的味道都好闻,比哪种佳肴都要好吃得多。是啊,那些弄到我嘴里的胭脂我多次品尝过,一丝一丝地咂摸着,然后咽下去,如饮了甘露,不,胜过甘露十分。实话说,我是很喜欢她们亲我的,也喜欢凑上我那张小嘴去亲她们,那是我想尝尝她们嘴上的胭脂。慢慢的,我就养成了爱吃她们嘴上胭脂的习惯,落下了这种病根儿。只要一见到女子嘴唇上那好看又好闻的胭脂,我就心动,就嘴馋,就想去吃;只要有可能,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吃。另外,吃她们嘴唇上的胭脂时,我也是在吻她们的脸,亲她们的嘴,浸入她们的心。从这个意味上说,我贾宝玉的确是个馋嘴贪吃的家伙。还有,吃她们嘴上的胭脂时,我还能闻到她们口里的气息,甚至身上的味道,而且每位女子都有各自的气息和体香,有的甜甜的,有的香香的,有的又甜又香,有的像杏仁味,有的似核桃味,有的似苹果味,有的似桔子味,有的似草莓味,有的似奶油味,有的如肉桂,有的如丁香,有的似桃花,有的像兰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海棠,有的像牡丹,有的像紫苏,有的像含笑,有的像梅花,有的像桂花,有的像荷花,等等,但不管她们口里是哪种气息,身上有何种味道,都是我所喜欢的。至于说到爱红,于我这个爱吃红胭脂的男儿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简直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是啊,我贾宝玉爱红,我就是爱红,我爱那些带红的词语和物事,比如,红妆、红颜、红袖、红粉佳人、红娘、红烛、红灯笼、女子脸上的红潮和红晕、红花、红果儿,说到家,我爱红就是爱女子,就是爱跟女子相关的那一切。一个男子,爱红有什么错?难道非得去爱那些黑了心的当官发财带来的白(银子)和黄(金)么?就让他们去爱黑,爱白,爱黄吧,我只爱红,我就爱我的红。然而,然而如上这些心里话,眼下我能跟袭人说么?尽管我很想呼呼啦啦一下子倒个底朝天。我说了,她会懂么,会依么?这些话,我跟谁说去?也只能是在心里头自言自语罢了。而袭人说这些就是我的毛病,她要我改掉它们,我说了我要改,我说了我能改,甚至还发了誓,至于能不能做到,那只有天知道,我知道,或者她也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不管我怎么想,先答应下来,混过去这第三关是要紧的。
看我一一答应了下来,袭人还是很高兴的。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讲。我说。
没有了,只要我说的这些你能做到,即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走了。袭人说。
好姐姐,亲姐姐,亲亲的好姐姐,你真好……
你好,我就好……
过了一会儿,袭人告诉我,其实她本无意要出去,尽管她家里是跟她提过想赎她出去这档子事,但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我知道,袭人并不想离开我,她不想离开我们贾府的,就像狗不想离开穷家一样,她才不想离开富家呢。她早就把我们贾府当成她自己的家了。而她刚才所以那么做,是看我把她平日的话当成耳旁风(是啊,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是把她的枕头风当成耳旁风了),就想借此机会重重规劝我一回,要我以后在大事小情上都能好好的。再者,她也有试探我一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想留下她的意思。
哦,原来她是用巧计来劝诫我!疼爱我的袭人姐姐,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她说是想试探我一下,其实也可以说她在给我撒娇,她这回是给我撒了一大娇呀。我的贤姐姐袭人啊,你不但会妒忌,也会撒娇,会闹人的。我喜欢她这样。这时候,我感觉到体内一股热潮涌动起来,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说,姐姐,好姐姐,今夜我们再试一回吧?
去你的!她羞红了脸,打了一下我的手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我给你收拾床铺去……
我知道,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个夜晚的情景是十分美妙的。
很有意味的是,那在我看来也会妒忌的贤袭人,更是遭到别人的讥讽,或者说是妒忌。比如我的那个奶娘李嬷嬷,仗着曾经有恩于我,就只因卧病在床的袭人没有起身给她打招呼,就拄着拐棍,指着袭人的鼻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大骂袭人是什么忘了本的小娼妇,哄我贾宝玉的小妖精,迷我贾宝玉的狐狸精,等等,袭人只是流泪,不敢还半句嘴。袭人她真的很能忍。要不我及时赶过去劝阻了奶娘,真不知她还会再骂出什么更难听的新花样呢。
再比如那心高气傲的晴雯,就只因为袭人说漏了一句话,便一盆子火辣辣的热醋朝她猛泼了过来。而起因,只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那天,晴雯换衣服时不小心碰折了一把扇子,正赶上我心绪有些忧郁,就随口说了她两句,晴雯便跟我顶撞起来,袭人赶忙过来劝解,晴雯本来就不耐烦袭人,见她眼下一副护主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冷嘲热讽地抢白了她一通,袭人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给晴雯说软话,也替我向晴雯道歉,好妹妹,别动气了,是我们不对。晴雯一听见袭人说出我们二字,就像火上浇了油一样更来气了:哼哼,你们?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做的那种事我不知道!还蒙着个小脸儿说你们呢?你以为你是谁呀?别忘了,你跟我一样,也不过是个丫头,居然跟主子套近乎说我们了?你也配和他连在一起说我们?哼,真是自作多情,痴心妄想!袭人满脸羞红,不知如何应对了。
我当然知道,晴雯很不喜欢袭人,袭人也不太喜欢晴雯,但她们都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她们,只是喜欢的不一样而已。看到她们这样,我赶紧放下自己的不愉快,苦口婆心来调停,我不偏不向,劝了这个劝那个,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弄灭了这场醋味呛人的油上火。
我还知道,有人背后说袭人是只喜欢咬人的花点子叭儿狗,后来还有人说袭人专会暗中袭人,说她出卖了丫头之中的这个和那个的,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我母亲王夫人在大观园安插的一个时常打小报告的奸细,等等,呵呵,言重了,误解了,袭人她哪有那么不堪呢。相反,在我看来袭人是足够贤惠的,她至多是有一点点趋炎附势罢了,至多如此,但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应该理解(我以为,在许多的人与事上,理解比褒贬更难,也更需要)。不管她在我心目的地位如何,可她的身份毕竟是个丫头,袭人也不容易,她活得很不容易啊。
我想,我是深深理解袭人的。是不是这样呢?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愿意去更深地理解她。因为我尊重她,体贴她,疼爱她。可是在不少时候和事情上,她却并不能够那么理解我了,尽管她更尊重我,更疼爱我,也可说最疼爱我。我在做什么事情,有哪种心思,读的是哪些书,写下那么多的诗词,她大多不知晓,也不懂得。这样的话,现在我不得不说一下了:袭人她不知我心,她并不懂我的心事。
我所喜欢的事情,袭人她几乎是没有丝毫兴趣的。比如,我喜欢吟诗,诵词,作赋,对对联,我喜欢读词,读词,读小说,读杂书,我喜欢饮酒,听戏,猜谜,我喜欢看花,赏雪,听雨,斗草,我喜欢养鸟,喜欢骑马,我喜欢画画,喜欢书法,我喜欢弹筝,抚琴,喜欢划船,戏水,我喜欢和姐妹们说笑玩闹,我喜欢四处溜达,我喜欢看星星,看月亮,我喜欢风花雪月,我喜欢惆怅,喜欢忧伤,等等,等等,我的这些喜欢,袭人她差不多全不喜欢,不仅仅她不喜欢,也希望我不那么喜欢,甚至减少或改掉其中许多的喜欢,她因为我的那些喜欢而不喜欢,她担心我的那些喜欢,她害怕我的那些喜欢。因为这些,我和袭人也是时常有矛盾,有间隙的,龃龉以至争吵就在所难免了。得承认,我和袭人是距离的,这并不是说我高她低,我优她劣什么的,而只是说我们之间的确是很有些差距的。有时候,我觉得近在我身旁的袭人离我很远。还是那句话,其实她并不理解我,她不懂我的心,而只是一味地疼爱我,只知道痴痴地对我好。可这些,却恰恰是我贾宝玉所需要的,这也就足够了。
话又说回来,尽管我把袭人看成了姐姐,一个好姐姐,一个亲姐姐,但她毕竟只是我身边的一个大丫头,我怎能对她要求那么多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好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