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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当初黛玉在宝钗面前说出的那句话,要是知道他来,我就不会来了,仔细琢磨一下,她是不是想说——既有了我林黛玉,为何又来了个她薛宝钗呢?哦,这就真有点三国周郎那声仰天长叹的意味了:既生瑜,何生亮?没办法呀,就像有了周瑜就必有诸葛亮一样,有了林黛玉,也就有了薛宝钗,我贾宝玉命中注定,既要有黛玉妹妹,又会有宝钗姐姐。如今,我痛失了黛玉,又离开了宝钗。闭眼念想至此,我再次不禁潸然泪下。
还记得,那天我是和黛玉一起离开梨香园的,夜空里飘着些柳絮样的雪花,一股股寒风迎面吹来,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在路上,黛玉跟我说的又一番话,就有些像寒风一样刺骨了。
真是越想越觉得太巧了,你有宝玉,她有金锁,的确正好是一对。另外还有一巧呀,你叫宝玉,她叫宝钗,你们两个人都是宝啊。
关于我那枚宝玉,和宝钗的那个金锁,我真的是无话可说。我就是有那宝玉,她偏就有了那金锁。这种事情可不能怪我。实话说,那枚玉,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我宁愿把它送给黛玉,可她不要,我祖母她们也不允许的。至于什么金玉姻缘,我可没那么想过,也跟黛玉说过不要她信这种说法。但她偏要在我面前提这个,我能再多说什么呢?只能苦笑着转移到下一个话题:呵呵,两个宝字,也不过是碰巧了吧,我和你,还都有一个玉字呢。不妨实言相告,我更看重后者,我更喜欢玉这个字。唉,我只不过是来看看她,你就这个那个的,叫我说什么好呢?颦儿,我和谁更亲近的,你心里头应该是很清楚的呀。
我可没不叫你来看她,更没不让你和她亲近呀。说着,黛玉竟流泪了。哭什么呢?我拉了拉她的衣襟。谁哭了呀,她轻轻打了下我的手说,是雪花掉到我眼睛里了。
我想,我时常这样想:黛玉就像一件异常精美而喜欢流泪的瓷器,在她面前,我得小心翼翼的,并非是我要瞒着她做什么事情,而是说在许多事情上都要考虑到黛玉的感受,不能让她受到什么伤害,哪怕只是些轻微的。
黛玉就要辞别我们贾府,离我而去,回她的扬州了。是她的父亲,我那身染重病的姑父林如海寄来书信要她回去的。当我从学堂里回来,袭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摘去了一半似的。关于这件事,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只是轻描淡写提了这么几句:贾母只得忙忙地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决定要贾琏送她去,仍叫带回来。贾琏和林黛玉辞别了众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就这么寥寥数十个字,雪芹先生就忙着去讲别的故事了,可能是他要讲的故事太多了吧。至于黛玉临走之前我们的告别,以及她回扬州约摸一年的光景里,我贾宝玉是如何思念和等待她的,雪芹先生却只字未提,对此我很不以为然,而且深以为遗憾。要知道,他所漏掉的这些部分,恰是我和黛玉的全部爱情故事里的重要篇章。大师雪芹先生,你也是百密一疏啊,不过这样也好,他留下的那段空白,现在正好由我这个当事人来做些补充。
曹雪芹说我贾宝玉得知黛玉要回扬州时大不自在,他言轻了。岂止是大不自在?我说过了,那简直是把我的心摘去了一半,或者说,我整个一颗心都快成碎片了。黛玉要走了,这可怎么得了呀?我奔跑到正在劝慰黛玉的祖母那边,只见她们都在抹泪呢,就一把抓住黛玉的手,孩子一样哭喊道,我不让你走,妹妹,你不能走!
我祖母流着泪苦笑道,宝玉乖,别这样,你姑父他病重了,来信让你妹妹回去,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将心比心,我当然知道黛玉是要回扬州去的,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这样问她,好妹妹,你能不走么?
黛玉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忽生一股冲动,也可说是一个愿望,就把它坦白了出来:好妹妹,若是你一定要回扬州的话,那我就跟你去吧。我抓紧黛玉的手,摇晃了好几下。我看见黛玉的眼神倏然一亮,但很快地就又黯淡了下去。
老祖宗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瓜:你妹妹是回去照看她父亲的,你跟着她去做什么?
我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妹妹回去照看她父亲,我可以跟着去照顾她呀。这是我的心里话。
我想了想又说,同时,我也就看望了我那病中的姑父,我还没见过姑父呢,我想去看看他。我真的想去看姑父林如海么?不知道。可我知道,这是一个能够说得出口的借口。
我又想了想说,再者,我还能顺便看看黛玉常跟我讲起的瘦西湖、大明寺、天宁寺、平山堂、观音阁、梅花书院、王钩斜,我还想去看看扬州城外那有名的瓜洲古渡,那可是很多大诗人都去过也写过的地方呀。说着,我还摇头晃脑,一口气吟出了一连串关于扬州的词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腰缠十万贯,骑鹤到扬州;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忭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吟诵着这些前人的诗词片段,我眼前呈现出那个如梦似幻的扬州城轮廓,她是那么朦胧而美妙,那么空灵而静谧,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她啊,当然是要和黛玉妹妹携手前往,我甚至想在那里一醉不醒,一去而不再归,就和黛玉留在扬州,一直生活在那里。这可能跟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唐人张祜的诗句有关,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是啊,和黛玉一起去扬州,和她一直厮守在那美丽的扬州城,以至终老在扬州地。哦,扬州,去扬州,和黛玉一起在扬州,这是我即兴的,清醒着时做的一个梦。当时,我两眼发直,居然沉醉于那样一种梦想之中了。
宝玉啊!祖母唤醒了梦想中的我,她有些哭笑不得说,我们这里说你妹妹要回扬州呢,你却在那里诗呀、词呀的,好啦,快跟你妹妹正经道个别吧,她就要回去了。
我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想出了三重要跟黛玉去扬州的理由,还在想着要不要,或能不能再寻出些理由呢,可眼下看来祖母根本就没把我如上那几番话当回事儿,可能是她老人家以为那不过孩子气十足的信口开河罢了,没必要当真的,倒是一旁的黛玉听我说那些话时双眸顾盼生辉,她先是定定地望着我,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我们的老祖宗,我感觉她眼神里流淌着一丝欣喜,还有一线希冀什么的,于是,我就不再寻找理由了,而是依偎在祖母的膝头,轻轻地摇晃着,直截了当向她老人家央求道,老祖宗,你开开恩,就让我陪黛玉妹妹去扬州吧。
这怎么能行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啊!老祖母摇着自己的头,抚摸着我的头说,你黛玉妹妹她要回扬州,我还舍不得呢,哪能再让你离开我,跟她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若是我这两个宝贝疙瘩都走了,那不就是要了我这把老骨头的命么?
宝玉啊,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念书吧。再者说啦,即使我这边同意你去,你老子会让你去么?这样吧,你去问问你老子,他若是同意你去,我也就不拦你了……
老祖宗这么一说,我就焉了,原本我是想先说动她老人家,然后再让她跟她那个孝顺儿子说一下,或许那样他会放我一马的,可眼下她又把球踢到我父亲那边去了,这事儿看来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若是我敢壮着胆去父亲面前央求此事,结果肯定是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挨揍就算是轻的了。我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呢?眼下我所能做的,只有跟黛玉依依惜别了。
颦儿!我扯了一下黛玉的衣角,你出来一下吧,我有话要跟你说。我想跟她拉个背场,有些话我不想当着祖母的面说。
黛玉抹了一下眼泪,有些羞怯地看了看我们的老祖宗。
去吧。慈祥的老祖宗点了点头。
我走在前边,黛玉后面跟着,到了那棵大石榴树下,我站住了,望着黛玉,沉默了片刻说,妹妹,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说,你就这么走了,让我跟谁在一起玩,和谁说知心话呢?
黛玉苦笑道,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宝钗姐姐么?她人品好,模样俊,学问大,哪样都比我强,有这样的好姐姐陪着你,没有我整天来烦你了,岂不是更好么?
她又说这个!我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个的,看我如何应答。可怜的颦儿就要离我而去回扬州了,眼下我可不想再跟她因为这个闹别扭了,我得好言慰藉她,让她放宽心:颦儿,你心里应该最清楚的,在所有的姐妹里,我最心疼的人是你!在府里最怜惜你的,除了老太太,就是我了,这会儿就不要再说别人了,好么?
我这几句话犹如春风细雨,搅动着黛玉那深幽幽的心湖,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又涨潮了,就又这样问道,你要走了,我不能跟着你去,你怎么办呢?我不放心呀。
黛玉似乎是出了会儿神,幽幽地说,琏二哥去送我,紫鹃,雪雁,还有王嬷嬷都跟着我呢,我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在这边,也要好好的……
嗯。我感觉到此时黛玉说出的话不冷也不酸了,倒是很温暖了,便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要她放心什么呢?我没再往下说,她也没有追问,倒是这样反问道,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想着你!我不假思索说,我会等着你。你这一走,要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或许半年,或许一载,或许更久,这由不得我……
无论有多久,我都会想着你,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然后呢?
然后就天天和你在一起。
要是,要是我不回来了呢?
那我,那我就去扬州找你!
你会么?
会的,我想我会的……
你敢么?你不怕舅舅打你?
打我?大不了我到时候离家出走,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去找你……
不,不会的,我不会要你这样的,你能这样想,能这么说,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你是说,你肯定会回来的,对么?
嗯,会吧……
你就要回扬州了,我想陪你去,但却不能够,就把这宝玉送给你吧,你戴着它,就如同我陪着你一样……
不,不行,这个宝玉可不是我能戴得了的东西,你要是把它送给我,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我舅舅和舅妈都会不同意你的……
我不让他们知道,他们不会知道的。
好啦,宝玉,不要再说它了,你好生戴着它吧,我明白你的这颗心就行了。
你去了那边,会……想我么?
你说呢?你以为呢?
我想,会的。
那你还用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不说,我不说你也知道的……
就在我和黛玉站在院子这样告别时,宝钗和姨妈,凤姐,大嫂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一帮人都来为黛玉送行了,我就闪到了一边,让她们跟黛玉一一话别,趁她们说得正乱时,我挪着沉重的脚步,若有所失地走开了。
黛玉离开贾府时,我并没有为她去送行。这是因为我喜聚不喜散,不忍目睹那种生离死别般的情景,更不想看到黛玉那串串珍珠样的眼泪,而宁愿独自面对着墙壁,默默流泪。
多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