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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很……我们又都是谁呀?你干脆就说我很心疼,不好么?可她没有,她只说了我们也很……就这样,或许她还觉得自己话说多了,说过了呢,要不,她怎么会红了脸,低下了头去?
我注意到了,她说那番话时眼眶里是噙着泪的,差点就要流出来了,弄得我都快要跟随她流泪了,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她真能忍!是啊,她最终都没让眼泪流出来,我也就不便独自流泪了,那样就太没意思了。她在我床前坐了会儿,嘱咐我些静心养伤之类的话,便回她的蘅芜苑去了。其实,当时我还是很想让她陪我多坐会儿的,可她没坐多久就走了。就是这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猛然想到了一个不太美妙的问题:
她是强忍着不流泪,还是她对我的情分未到那种禁不住痛哭流泪的地步呢?可话说回来,我为黛玉流过泪,为晴雯流过泪,甚至为金钏流过泪,为司棋流过泪,为这个和那个流过泪,却似乎也从未为宝钗流过泪,你不为她流泪,干吗想要人家为你流泪呢?
宝钗姐姐前脚刚走,黛玉妹妹后脚就来了。之前,她是在馆里哭呢,一看我就知道了,她眼睛都哭红了,哭肿了,见了我,看了我的伤情,她就更是哭得一塌糊涂了,边哭边说,边说边哭,我除了佯装一点也不疼,含着笑反过来劝慰她,当然也是和陪她一同流了泪的,她哭,我也哭,她哭我的伤,她哭她的情,我哭她的哭,我哭我的心……
两相比较(人与人之间,她与她之间,是不能比较的,可你又不可能不比较),谁心中,我最重,我心上,谁更重,我心有如一面镜,如有一杆秤。黛玉曾说我心里是有妹妹的,但恐怕我见了姐姐,就会忘记妹妹了。这一点,她说得并不准确,见了姐姐,我也不会忘了妹妹的,当然啦,见了妹妹,我也没把姐姐全都忘了。说到家,妹妹是妹妹,姐姐是姐姐,她们在我心上是不一样的,就像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我在她们心中也是不一样的。
在我的印象中,整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大观园生活时期,宝钗除了这次给我送药问伤时,差点流了眼泪,似乎是动了情,闪现了些欲露还藏的情意,我再也没有感觉到她对我更多或更深的爱和情了。更多的时候,她对我是不冷也不热,不远也不近的样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她行止那么端肃,弄得我对她亲不得,更是疏不得的,近不得,更是远不得的,心里有时候怪不舒服的,可她这个冷美人身上时常溢出来的那一缕缕凉森森,甜滋滋的幽香之气,却又像是一直在暗暗地诱惑着我,无声地召唤着我。我想,她身上这种妙不可言的幽香,可能跟她服用的冷香丸有关吧。时常服用那种冷香丸的宝钗,就成了冷美人了,她就是个冷美人。宝钗服用这种药丸,是因为她有一种胎里带的热毒症。她内里热啊!我想,冷美人宝钗姐姐对我也是外冷内热吧?好像是,应该是。当然啦,这一切全都是我胡乱联想的。
无事忙,是我;富贵闲人,也是我。这两个别号,是宝钗姐姐送给我的,我觉得挺好玩,很有趣,便欣然接受了它们,虽说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但却相当准确地把握住了我的生活脉搏。没错儿,我就是个很闲的忙人,或者说是个无事忙的闲人,终日闲得发愁,而又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这就得看怎么说了。就说这个事字吧,在别人看来是大事的,比如什么国家大事啦,仕途经济啦,功名利禄啦,人情世故啦,在我眼里都是些扯淡的事儿,不足挂齿的事儿,全不关我贾宝玉的事儿。而在他人看来的小事儿,无用的事儿,没出息的事儿,比如跟身边的那些女子们厮守在一起,为她们操心,体贴她们的心情,关心她们的事情,做她们的亲人,当她们的知音,甚至心甘情愿做她们的仆人,我觉得这些才是头等大事呢,而且是好事,很甜蜜的事情,或可说这就是我贾宝玉的事业,并且是那种甜蜜的事业呢。投身于这样的事业之中,你当然就会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忙了这个忙那个,忙了这回忙那回,根本就闲不住的。当然啦,业余时间我还很会做些别的事情,比如读诗,写诗,画画,写字,而这些也大多都是无用的事儿。我就是个诗人,就是无用之人嘛。如此看来,我贾宝玉既是个闲人,又是大忙人,至于富不富贵,暂且不去管它了。宝钗姐姐笑说我是无事忙,又笑说我是富贵闲人,看来她还是挺理解我的,呵呵,就算是吧,我就愿做这样一个很闲的大忙人。
慢慢地,我才意识到了,宝钗姐姐送我那两个别号,并不只是开我玩笑的,更像是一种含蓄的批评,暗藏着规劝呢。有好几次,她都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宝兄弟呀,你还是要多听听我姨父的话,好好读些正经书,做些正经事,那才是日后用得着的呢。当时我听着尽管有些不悦,可也没太在意,以为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况且她也是出于好意嘛,对此我不点头也没摇头,只淡然一笑,当耳旁风就是了。可她总是如此这般地劝告我,很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了,我就开始烦了,不耐烦了,快忍受不了啦,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有了发作的时刻。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跟宝钗发火,也是仅有的一次。
那天,宝钗来怡红院闲坐,她和袭人兴致勃勃说着手里的绣活儿,我手捧着一册《阮步兵集》,心和眼都在竹林贤人阮籍那边,只有嘴巴在跟她们闲扯,有一搭没一搭的,忽听父亲那边来人叫我去一趟,说是兴隆街的大爷贾雨村来了。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便哼了一声,愤然将手里的书扔到了地上,却又赶紧弯腰拾起我心爱的阮籍,转身气呼呼地走向里间,什么玩意儿,你贾雨村来就来呗,有我父亲贾政陪你就是了,你们两个老贾爱怎么白话就怎么白话,干吗回回都要把我这个小贾拉过去受罪呢?实话说,我极不待见这个贾雨村,他是我最讨厌的一个男人,那完全是个仕途经济中人。可眼下他又再次找到了我的头上,那我就顺便说他几句话吧。此人原系胡州人氏,碰巧他也姓贾,可跟我们贾府并非一族,原本是毫无干系的,只是后来他才曲里拐弯跟我那在朝做官的父亲攀上了关系。据说此人也出身于读书仕宦之族,由于家道中落,便在苏州城游荡,借住在葫芦庙里卖字作文为生,靠人相助,进京赶考中了举,任了个知府,但不到一年时间便被参了一本革了职,之后游历至扬州,拜识了我那时为巡盐御史的姑父林如海,做了小黛玉的西宾,也就是家塾教师,后携黛玉进京来投我们贾府,他不仅仅给我带来了小表妹黛玉,还同时带来了我姑父给我父亲的荐书,当然更有他本人的巧言令色,谄谀狐媚之类的本事,赢得了我父亲的欢心和赏识,并举荐此人做了金陵应天知府,听说这贾雨村再次为官后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我那姨表兄薛蟠抢夺英莲(后改名为香菱),打死小乡绅冯渊的命案,他当然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随即,他当然不会忘了给我父亲贾政,以及我那时任京营节度使的舅舅王子腾,一一修书告禀:令甥之事我已办妥,不必过虑。我想,他贾雨村也因此得到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比如门路,比如升迁,等等,反正他跟我们这个大家族算是有了扯不清的关系。这个人的故事,我都是不经意间听到的,其实,他的那些破事儿我并不想知道,他这个人我就更不愿意看见。但我的父亲却很看重他,或者说很欣赏他,说他很会做人,很会做事,很会做官,甚至还说此人颇有文才,所作之诗气象不凡,当年是个潦倒的穷文人时,就有如此对月寓怀的诗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父亲跟我讲这些时,显然是有些拿贾雨村给我作人生之榜样的意味了。哼,去他大爷的吧!榜样?我贾宝玉虽算不上什么人物,他贾雨村简直就不是个阿物,我跟他这号人就不是一个类。我暗自骂道,禄鬼、下流、卑鄙、势利、奸诈、无耻、小人!我很少骂人,但我就是想骂贾雨村这个臭男人,我知道自己骂也骂不出什么花样儿来。反正我就是不想看见此人,可我感觉到此人似乎很有些喜欢我的样子,他每回来贾府见我父亲,都要捎带着要见我一面,我有些不解的是,此人好像还很理解我,曾在我那严厉的父亲面前为我说过不少好话,眼下父亲又唤我去见他,我除了咬牙切齿,嘟嘟囔囔的,就是尽量磨蹭一会儿,晚些跟那张禄鬼的嘴脸照面。
二爷啊,快去吧!袭人在外面催促道,说不定老爷那边早就等急了呢。
烦,真烦,烦死人了!我一边烦躁地脚蹬靴子,一边嘟哝道,干吗非得要我去见,干吗非得见我呢?!
人家想见你,自然是有要见你的缘由的。宝钗微笑着插言道,那是人家喜欢你嘛。
他喜欢我?我冷笑道,可我恰恰相反。
呵呵,宝钗姐姐依然笑着说,老爷要你去见他,自然也是有老爷的道理的。我想,老爷他是想让你时常跟这些为官为宦的打打交道,多些见识,长些仕途经济方面的学问,即便你不想走读书考举人进士那条路,日后应对人情世务的,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既然说到了这些,我就再多讲两句吧。宝兄弟呀,现如今你也大了,作为一个男子,总不能整天只在我们这些脂粉堆儿里忙活吧,你也该走出去,理会些仕途经济的学识才好啊。
是啊,是啊,袭人一旁帮腔道,姑娘说得对啊,我平日里也这么说过的,可二爷他哪里听得进去呢。
我冷眼打量着她们,像是看着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再也按不住那内心积蓄了许久的愤懑,脱口喊叫道:见鬼!让仕途经济见鬼去吧!我再也不要听见那该死的仕途经济!
宝钗显然怔了一下,立刻涨红了脸,袭人也十分惊讶地望着我。而我,不再看她们一眼,脚步铮铮地迈出了门去,像是凛然赴刑去了一样,有点悲壮,也有点可笑啊。
至于跟那个禄鬼贾雨村相见的场面,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多说。等我回到怡红院时,宝钗早就回她的蘅芜苑了。我似乎忘了此前对她的那顿抢白,还这样问袭人,宝姐姐怎么就走了呢?
还说呢,袭人嗔怪道,你把人家戗得那么难听,撒腿就把人撂在这儿,你不想想她怎么受得了?亏得宝姑娘肚量大,把你当成了一个任情撒野的小弟弟了。你一走,她也觉得很无趣,就讪讪而去了。这件事,若是搁在林姑娘身上,她不跟你哭闹一场才怪呢,不知你又得赔上几箩筐不是呢。
林姑娘?我痴怔了片刻说,黛玉她何曾跟我说过仕途经济之类的混账话?要是她也跟我说这些,我跟她也不会那么……
也早就生分了。
你呀,袭人笑着感叹道,这是你的麻骨,谁也戳不得的,谁戳就跟谁急,是不是?
哼!袭人姐姐还真说准了。什么功名利禄,仕途经济,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语,或者说是我最不想面对,最讨厌的事情,干脆说,这就是我贾宝玉此生的底线,即便说是原则问题也不为过,除了我那生身的父亲,在此等事体上我不敢跟他犟嘴,旁人,管她是谁,只要跟我提这个,我就会跟谁红脸,也让谁脸红。
当然啦,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的近乎无礼,我那少有的粗劣,弄得好心好意的宝钗很难堪,甚至很受伤。按情理说,我是应该向她赔个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