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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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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一鸣发现自己唐突了。机要参谋是聪明人,今天的交锋,足以使他有所收敛。他把相
片还到尤天雷手中。从以前化验的记录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检查的结果,抄在这次的化验
单上。
    “拿去给医生看吧。别发这么大火,咱们不是还打算做亲戚吗!”
    朱端阳走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半句话,不由得抿起嘴一乐。“看来自己还担心他们会
有口角,完全是多余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亲热。
    徐一鸣的心,紧缩得疼痛起来。
    他怕见这微笑。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样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一直在
心中替自己辩解,说自己对她的关心爱护,完全出自一种同志式的友谊。当真的决定永远同
她做同志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现在翻悔,也许还来得及,况且这种允诺,本
身并没有约束力。没有什么能约束一个成年男子对他所爱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
一鸣不会翻悔。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昆仑山是一座雄性的山,昆仑骑兵支队是一
支男性武装集团。阴差阳错,来了一个班的女兵。对于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实在是杯水车
薪。袁镇科长的决策是正确的,把女孩子们保护起来,让她们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每个人都
可以仰头看见,每个人都不能据为己有。边防线不是内地的公园学校,哪里都可以乱,昆仑
山乱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争执起来,千里边防将传为笑谈!这是军人的耻辱!他答应过袁
镇,他不会食言,今天,他又答应了尤天雷,他同样不会食言,女人,对军人来讲,应该是
一个被遗忘的字眼。昆仑山上来了女人,这是命运开的玩笑。不要纠缠在这个恶意的玩笑
中。快去走历代军人走过的路吧。在家乡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孙,自
己才可安心戍边。军人已经做出了众多的牺牲,无非是再多一点。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
愁。徐一鸣说话是算话的!
    徐一鸣觉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朱端阳会怎样想?

第九节
    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仑山上划分四季的话。
    春天的唯一标志是道路开封。军区并没有忘记当初派女战士们上山的目的,明令她们到
一线哨卡去巡回医疗,同对方的女兵一比高低。
    内地的人,以为西部是边疆,西部的人,以为昆仑山是边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
距离国界还远着呢!
    但这一次是到一线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敌人,当然敌人也看得到我们。军区的
目的也正在于此。
    前面就是国境线。
    朱端阳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并乎寻常的感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山,
一模一样的冰河,甚至连对面山上敌人的岗楼,也建造得同我们大致相同,只不过略低一
点。地图上那条鲜红的未定国界线,无声无息消失在绵延的山岭中。
    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
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
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
    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
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
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
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
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
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
    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
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
    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
    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
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
    原来是这样。
    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
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
    老人执意不收。
    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
    当场宰杀。
    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
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
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
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
成一个漩窝。
    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
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
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
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
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
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
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
—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
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
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
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
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
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
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
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
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
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
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
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
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
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
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
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
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
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
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
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
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
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
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
很俏丽的。
    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
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
    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
    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
    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
    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
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
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
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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