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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
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
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
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
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
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
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
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
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
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
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
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
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
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
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
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
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
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
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
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
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
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
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
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
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
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
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
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
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
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
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
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
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
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
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
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
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
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
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
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
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
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
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
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
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
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
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
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
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
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
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
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
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
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
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
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
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