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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能是谁呢?年轻的军人,是绝不敢在这种时分私闯女兵的深闺。号称中性的老协倒是
时有巡察,但他会在半里地外嚎得震天响,以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其后的情景,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
游星突然把五个手指头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伸直,红的桃心黑的桃心(帘缝的月光将它
们染作皂灰)像被扇子扇着,一片片坠地,又柔韧地弹跳起来,像一块块破碎的气球皮……
游星脚不点地闪到门前,风一般扑到外面,却没有忘记把门重重掩死。
我和芦花呆坐在黑暗中,看着地上和手中的牌……
片刻之后,游星又折返回来:“周一帆,把你的喝水杯借我用一下。他渴了。我的杯子
在别处。”说着,不待我应声,掳了杯子,又到自己盛白砂糖的罐头盒里掏了两把,沏了
水,双手端着往外走。
“来了客人,叫屋里坐吧!”芦花拍着床单说。
“外边挺好。”游星头也不回出去了。
屋外是什么人?惹得尊贵的司令员的千金诚恐诚惶?
“你去看看。”我指示芦花。
“是个男的。”芦花探回来。
我点点头。意料之中,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同性已不会使人如此振奋。
“这个人我见过。最近常来找游星。这副扑克就是他送的。”芦花像往一堵危墙上加
砖,一句一斟酌,很小心地补充。
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息扑向我们这一对半红。
“好像是个老百姓。”芦花没多大把握地说,“总披着皮大衣,瞅不大清楚。”
这倒有点奇怪。游星纵是谈恋爱,军营内多少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尽可以挑选,为什么偏
相中了一位老百姓?
“我得去看看。”班长的职责使我义不容辞。
五月的高原之夜,宁静淡远,冷寂的天穹蓝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宝石。宝石的边缘有犬
牙交错的裂隙,那是被雪峰针芒样的尖锐所剔开的,高原的夜空之上,一定有一只巨大的蓝
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歪风,
浸泡着赭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
无所不在的蓝光妨碍了我的眼睛,过了一刻才在远地中找到他们。游星像一团蓝色的星
云,发出窃窃的低语和无缘无故的笑声。她的额头像蓝色瓷器,反射着柔光。她微笑的时
候,牙齿是蓝色的,好像刚在春天里嚼过马莲花。她挥手的时候,指甲也是蓝色的,仿佛用
矢车菊花瓣染过。她的眼白也是蓝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个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灯光处,个子不高,但很笔直。穿着皮大衣,衣领隐没在半竖
起的领口内,看不清有无领章。灯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梁和紧抿嘴角的下巴……一张很强韧的
脸。
他确实是个老百姓。因为他没戴军帽,留着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发式。
就是这个男人使游星变得娇柔婉约,我不由仔细盯了他两眼。
游星还我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厚厚一层尚未化完的白糖。战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
的,游星这一次大约用去了月供给的一半。
四
不知道阿里高原的土地算不算肥沃,这里从来没有人工种植过作物。向阳的山坡上偶尔
披挂着萎琐的地衣,实在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三个女兵,种下了这块荒漠有史以来第一株葵
花——来自亚热带的种子。
此后的日子,我们天天趴在那块土地上看。亿万年的永冻土层,被我们用铲焦炭的平头
锹翻开表层之后,很快又愈合成坚硬的盔甲,看不出一丝孕育生命的迹象。
大相无形的高原啊!
高原的五六月之交,很难说清它的时令。正午时分,已觉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缭绕。寒
凉的地气像一块森然冷玉,平行地向地心深处沉去。要是忽略掉突袭而来的暴风雪,基本上
相当于平原冬未春初的日子。
然而那些跋涉过万水千山的种子们,大智若愚地潜伏着,犹如最有耐心的士兵。
要不是芦花再三告诫,游星一定会刨开泥土把种子抠出来瞧瞧。好脾气的芦花在其它事
上通融,惟有种地,像真正的老农固执坚强。
终于,向日葵探出一片极小极小的叶子。我们围着火柴头大小的莹莹绿色欢呼跳跃,然
后马上就心慌气短,捋着太阳穴蹲在地上。高原缺氧,原是禁不住手舞足蹈的。
“葵花长得太慢。以后我每隔三天看它们一眼,也许才能觉出点变化。”游星说。
葵花先伸开两瓣对称的叶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从高原的天空掬走点什么。然后
突然在某个早晨挺直腰肢,前仰后合地向上攀去。
我们浇水施肥,但它们并不加速长大以报答我们的苦心。芦花叹了口气说是缺太阳。营
房设在大山的心口,据说是极有战略眼光的选择。一旦发生战争,敌机偷袭时,会一个跟头
撞到嶙峋的山石上机毁人亡。
也许将来打仗时,我们可以占个大便宜,但和平时的向日葵很不茁壮。它狂热地崇拜太
阳,每天从东方刚露出迷蒙的白色,就倾倒身躯朝拜,犹如一枚枚弯曲的绿钉。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阳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阳光最清洁最纯粹,像一面面闪亮的银箔。
高原的阳光虽然明亮然而冰冷,极白极尖利的亮线松针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
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阳光携带过温暖,但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只剩下一条条
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你。
太阳顾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么多冰雪需要融化,那么多江河需要濡养。小
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些亚热带来的植物。特别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们一定在无望地呻
吟。也许给它们披一件棉袄?或者远远拢一堆篝火?
“随它们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来。反正咱们是尽了心了。”芦花听天由命地说。
向日葵的劫难还不止这么多,早晨游星出去刷牙,吐着牙膏沫骂起来:“谁这么缺德!
居然在我们的向日葵地里撤尿!有本事的,站出来再撒一泡!”
不知什么人,半夜小解,不辨东南西北,冲着我们的向日葵乱浇,小苗东倒西歪。
我去拉游星。一个女孩家,大叫大嚷,总是不雅。
游星蝶蝶不休:“你说秋后这瓜子还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
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
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
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
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
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
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
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
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
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
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
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
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
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
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
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
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
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
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
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
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
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
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企
图。
整个营区酣睡般正常。
“芦花,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问,记起自己班长的职责。
“没……你看看窗户里头……”芦花惊悸未消。
“一帆,你的真正的侦察兵的不是。。”游星惋惜地说。
我再次把玻璃上积聚的水气抹净,终于看清了……
在洗澡车对面的房间紧密的窗户后面,我看到许多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球很湿
很亮,像一种奇怪的含有很多浆液的黑果子。当然他们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动的,他们各自在
窗前忙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