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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特殊的服饰。游星唯一的美化方法,就是把汽油桶一样肥硕的棉裤换成绒裤,显露出修
长的双腿。每当山风吹过的时候,罩裤不会粘在棉裤上,而是潇洒地随风摆动。
老协敏感地皱起鼻子:“游星不是说有关节炎吗,怎么反倒比别人抗冻?”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
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
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
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
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
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
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
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
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
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
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
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
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
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
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
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
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
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到底怎么啦?我心中忐忑不安,满腹狐疑地推开协理员办公室的门。
地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武装得像要过前沿
潜伏。尽管穿了这么多,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好像恶性疟疾病人在发高热。门响,我进来,
都泥塑般毫无动静,好像灵魂远遁了这个世界。
这是谁?犯了什么过错?明知不该过于好奇,我还是转过去仔细端详。
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想缩进地缝里的人,竟是——游星!
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时间会在一夜之内,如此残酷地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她的头发不知
被汗水还是泪水粘结在额角,细密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罩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显得那么做作虚
假,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抚平。最重要的是眼睛,司令员女儿那双高傲聪灵的秀目,像泉眼
在一夜之间干涸,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凹洞,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与我对视。
要不是老协站在一旁,我真想拼命将她摇醒:游星!你怎么啦?该不是夜里做了个噩
梦,迷失在茫茫的雪原?
老协面向我布置任务,完全无视游星的存在。我感到大事不好。
“游星昨天晚上,同地方上的机要交通员伍光辉坐同一辆吉普车,向国境方向叛逃。幸
好芦花同志及时报告了她失踪的情况,侦察部队才将他们俘获。在事情没有最后查清之前,
先施行单独拘留。”
天呵!我一时如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游星有种种不讨人喜欢的毛病,但她绝不会干
出这种事,绝不会的!我想这都怪我,假如我昨天拦住芦花,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椅子好像突然燃烧,游星跳了起来:“不是的!我绝没想到叛国!我没有——没有—
—”她从呆若木鸡变得歇斯底里。
“不是想外逃,我们从吉普车中堵住你们的时候,车头正向着国境方向。这是什么意
思?”老协咄咄逼人。
是的。游星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然,她如何洗清自己作为一个军人的忠诚?!
游星苍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她的头按到了地上:“这……我们
忘了那是国境方向……”
“好一个‘我们’!好一个‘忘了’!你们在干什么,把国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
了?还有一个解释,就是你们……冰天雪地的,就不怕冻着?想得还挺周到,穿了一身皮
货……说啊,你们到底是干了什么?说!”
如果有一根树枝在老协面前,他的目光会让它冒烟。
“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想坐着车看看夜里的高原……”游星极力为自己辩解。
“哄谁哩!”老协鄙夷地说,“看高原?成天看还看不够?孤男寡女夜里溜出去,还能
干什么?说……说不清楚,你们就是企图叛逃!”老协像把一柄刀和一条绳索扔到游星面
前,由她选择。
游星必须说清楚,否则她无法保持自己做为一个女人的清白!
久久的沉默。游星的脸缩在毛茸茸的皮帽扇圈成的洞穴里,像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预备悄悄地退出去,我忍受不了这种严酷的煎熬。
“不要走。拿出纸笔,把游星的话记下来,这件事现在轰动了整个部队!”老协好像背
后有眼,及时制止了我的逃跑。
游星的鼻翼痛苦地颤动着,她面临可怕的选择:要么承认对祖国的背叛,要么承认自己
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游星继续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老协也并不催促。好像面临一桌盛宴的人,并不太计较
时间。
我看着桌上一个积满茶锈的大缸子,褐黑色的图案像一座城谍和许多锋利的牙齿……我
仔细地研究那个缸子,看出像未定国界一样蜿蜒的曲线……
突然我发现游星也在盯着那个茶缸,我立即把眼光移开……我突然充满恐惧地想到,那
重重毛皮裹胁之内的可怜的人儿,倘不是游星而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脊背中央有一股冷血在向上升……
室内的海拔好像上升到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地方,稀簿的空气还在不断逃逸。游星低着
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双肩在搐动。
我猜她在哭,却听不见丝毫声响。
终于,她抬起头来。我和老协看到一张惨白却十分果决的脸。
“我说。”她说。
“这就好。”老协心满意足地说。吩咐我:“拿纸笔!快记录!一个字也别落下!记原
话!”
我记下的游星第一句原话是:“我有一个要求…”
“不许要挟组织!”老协很严正地拒绝。
“不答应我就不说。”游星不退让。
“那你先说说看。”老协心切,先迟了一步。
“那就是——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要告诉我的父亲!”
“这个……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告诉你父亲!”老协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算什么
先决条件!但他同时也耍了滑头,他只保证自己不说。
游星这么爱这么怕她的父亲!我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找她的父亲,以求庇护。
“我爱伍光辉,他也爱我。就这些。”游星突然很快地说。
“详细点!”老协不依不饶。
游星拒绝谈细节。
“那还是有叛国投敌的嫌疑。”老协又端出无敌的法宝。
游星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跳出一缕亲呢的光:“能让班长出去一下吗?”她轻声问老
协。
这是我与游星相识,她第一次称呼我的职务。
“不成。”老协很干脆地拒绝了,“这种事,有两个人在场好。”
于是游星不再看我。她开始讲一个轻浮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伍光辉是那
么英俊而无辜,所有的责任都是游星承担。还有老协最感兴趣的时间和地点……
“好啦。你先回去吧!没有允许,不许出屋。等待处理。”老协对游星赦免似的说。
“周一帆,作为一个班长,你是很不称职的!昨天晚上有人夜不归队,你为什么不报
告?幸好芦花警惕性高,积极请示,又和我们一起去找。要是真有人叛逃,从你到我都得上
军事法庭!”
原来真是芦花!可是你呢?你昨天晚上想了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我们都不曾
料到的。假如我昨夜拦住芦花,假如芦花安静地睡着了,他们以后也还会去看高原的星
星……
“游星是不会叛国的。”我急急辩解,这是我此刻能为游星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老练起来?那不过是个工作艺术嘛!不这样唬,她哪能老老实实
说真话!”
我瞠目结舌!
“周一帆,游星的事如何处理——还得等待研究。这期间,你不上班了。也就是说,你
的工作改为监护游星。千万不能出意外。”
“协理员,这事还是让别人干吧。比如芦花。”这是我第一次抗拒命令。一个宿舍的战
友,突然成了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对她对我都是折磨。
“芦花说她不愿见游星,我已经把她调到别的宿舍了。你是班长,这是党交给你的任
务。”老协很严肃地说,“最近边界形势很紧张,军区要组织一个前线指挥部到阿里。军人
要以服从为天职。”
七
一只懒洋洋的黑猪,肚子上粘着雪白的纱布,在高原上漫步。
高原上难得有家畜家禽。这些人工驯养的动物,初上高原还没能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
高原就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淘汰了。这只黑猪是一个例外,大家猜它一定刚从野猪变过来不
久,保存着蛮荒的强悍之气,所以才能在高原苟且偷生。
因为缺氧,军人们的胃口很糟。农民的子弟也开始扔白馒头,黑猪便顿顿会餐。因为缺
氧,猪也动作迟缓,肥膘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