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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客,歇着吧!”妹夫一挡。两个男人的臂膀相碰,桑平原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传
递过来。这劝阻是真心实意的,既有客气,又有不容违抗的主人翁感。
桑平原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感到一阵悲哀:这座生他养他的无数次在他梦中索绕的小平房,什么时候,不再是他
的家了?
他知道妹妹无可指摘。先是父亲的重病,后是寡居的母亲,消磨了妹妹最好的年华。妹
妹不能嫁出去,否则妈妈会因抑郁而随父亲一起走的。妹妹坐地招婿,妹夫走进了这个家。
桑平原在相片上见到小伙子,感到他充盈的野气,就象汽锅鸡的香味,四散飘逸。当时桑平
原感到极大的宽慰,从此这家里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了,心里也减免了不能尽孝的内疚。
现在,这个家已经象地理拼图一样契合无缝,远道而来的桑平原和他的白坎媳妇,找不到位
置
热腾腾的汽锅鸡,雾气遮没了大家的细微表情。
“哥,您这政治教导员,要是合军衔,是几杠几豆?”妹夫问。
“中校吧。两杠两星。”桑平原回答。
“哟!正经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会,我有个同学他二舅是中校,不过是国民党,
算挺大一个反革命,他们家没少跟着沾包挨斗。”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贬值了。
“哥,你们当兵劳苦功高,这回回来,还不闹个几室一厅的?”妹夫仗着以酒遮脸,把
话问了出来。他终究不是老于世故的人,话问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大舅子。
退伍中校给妹夫斟酒:“那没问题,国家有文件,规定优先解决转业干部的住房问题。
什么叫优,不就是好吗?什么叫先,不就是排在前头吗!等我有了房,几室一厅不敢说,有
套单元还有把握。就把妈接去住,你们这儿也可以松快点。这些年,你们也不容易。”
两个男子汉痛快地把酒干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话。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了,
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深夜了,桑平原还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显出同西部旷野的巨大差别。迷
离的灯火,使S市显得亲切可人,灯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到处都衔
接得很紧密,没有缝隙。
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S形驶过,后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几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
句嬉笑:“瞧这傻大兵,八成是失恋了!”
桑平原直想冲他们大喊:“别那么神气!这些年,是我保护着你们!”
他走过一个个很庄严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厅。他想象着自己从这个或那个门里出出进
进,拿出一张红色或蓝色的硬皮派司,很洒脱地象夹着香烟一甩而过……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楼很漂亮,各色窗帘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
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象蜂巢似的粘结在半空,不知道哪一个格
子将属于他?
拐弯处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红色的电话机,象部救火车似的蹲在玻璃墙上。几年不
见,城市里的公用电话间已经美丽得认不出了。
该给蔡干事打个电话了。虽然家门口就有公用电话,可桑平原不愿在那里打。在邻居眼
里,他不想显出找不到接收单位的窘迫。
摘下话筒,放入硬币,拨号,忙音,按退市键,钢錋跳出来,有一颗还掉到了地上,捡
起来,重新投入……真麻烦,哪如部队的电话机,抓起来就讲。
终于,通了。传来蔡干事遥远如蚊虫般嗓音:“找谁?”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联系得怎么样?”
一句话,使桑平原冷了半截。这原本是他该问蔡干事的,想必那边还是毫无进展。
冷场,听得见电话线与广播窜音的混合声响。
“喂——喂——”蔡干事大声呼唤,以为线断了。
“我听着呢!”桑平原没精打采,
“别这么跟得了鸡瘟似的。事刚开始,说不定明天就有单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广开
渠道。听说老邱的事了吗?”蔡干事紧着给桑平原打气。
“没听说。”
“他把登记表从我这儿拿走了,说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响炸药包还有那两跟手
雷似的药丸子,看来还真管事。老蔡,咱们在部队上,不兴搞这一套。可人在矮檐下,不得
不低头。我看,该出血的时候就放点血吧。”蔡干事对桑平原说的是心里话。
“老蔡,我不是小气、抠门,实在是想烧香拜佛都找不着庙门。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汉
子,给人上供递小话,我干不来。要是明说咱都交多少钱,就给分个好工作,我豁着砸锅卖
钱,也了了这桩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这个头。当了这么些年最可爱的人,一下子成了
千人嫌万人嫌的货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闭隔音的电话间吸净了声音,一位晚归的工人纳闷地从一旁经过:这位解放军怎么在
电话亭子里练开拳了?
“平原,冷静点……我们还是要相信组织……”蔡干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静。”桑平原把电话机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摊子的老人,正把苫布盖在一筐筐的苹果上。货架背后斜置的镜面,使苹果
显出双重的多和大。一条苫布蒙上,又象两条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夜已经根深了,也许,他二十年前离开这座城市是一个错
误,二十年后回来,又是一个错误。
七
桑平原一家的行李辎重卸在小院里。没有人去注意苏羊精心绘制的小雨伞和请勿倒置字
样,箱笼东倒西歪地堆放着。苏羊原本想把它们扶正,一想一路上车水马龙早不知颠了尖忄
个了,也懒得再动。
他们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填转业干部表时,苏羊原主张写上“无住房”,桑平原思忖再三,不肯。写上有住房,
就好找接收单位。若是以住房为先决条件,就会把许多接收单位吓跑了。
这想法自然机警。现在,组织上终于为他们安排好了工作,但房子可没有着落,只有挤
住在妈妈家。
妹夫拿来老虎钳和钉锤:“把行李打开吧。”
桑平原说:“打开了反倒没地方放,不如就这样搁在院里,还好保管。”
桑九妹说:“也好。不然哪天哥搬楼里时,还得重捆,多费一道功夫。”
桑大妈说:“万八千里路颠回家,总得打开瞅瞅,有没有磕了碰了的,也好抬掇拾
掇。”
苏羊叹了一口气说:“我来吧。有几个箱子装的是现穿现用的衣服被褥,得打开。有几
箱子书,暂且用不上,又没地方搁,就扔院里吧。”
先用老虎钳把铁丝铰断,然后把箱子外层包裹的木夹板和烂棉絮撕开,最里面还有一层
塑料布。斗转星移,最后才象剥粽子一样露出漆皮斑驳的一只红箱子。人们凑过来,很想看
看荣归故里的桑平原有什么家当。
苏羊慢慢地把箱子盖打开了。草绿色的军装、军帽、军用胶鞋;白粗布敞衬衣、衬裤;
黄色尼龙夹底的线袜子……
“军装前两年时兴,如今早吃不开了。赶紧送委托去,要不越放越不值钱了。”妹夫翻
动着军装,很内行地说。“这双毛皮鞋拿到自由市场,给那些练摊的,没准能卖出个好价
钱。三九严寒的看堆,还是这个暖和。”妹夫的手从鞋窝里褪出来,夹带出了一副毡垫:
“还是军用品实在,连鞋垫都絮两副。哥,我拿一双了。要不,也便宜了那帮倒爷。”
九妹说:“哥的脚比你大,你穿也不合适呀!”
“小改大不易,大改小还不简单吗?剪剪就是了。”妹夫说。
苏羊抽出一块极鲜丽的绸子给九妹:“我们也算是从丝绸之路那儿回来的,就送妹妹一
块绸子吧。”
桑平原托起一块九道弯的滩羊皮:“妈,您缝件皮筒子吧。”
桑大妈别过脸去:“妈啥都不要,只要你日后总在妈身边就行了。”
一家人迁回来,要办的事很多。转各种关系,到单位报到,给丹丹联系学校……
“你知道最要紧的事是干什么?”苏羊问桑平原。
“最要紧的?”桑平原搔搔脖子,看苏羊一脸诡橘的神情,便说:“带丹丹到公园去
玩。这是早就答应她的。”
“公园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最先要办的,是给你买一身便衣。”
桑平原至今还穿着军装,领章帽徽齐全。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军人了。军队转业干
部脱下军装的具体时间,并无明确规定。性急的,一听到正式通知,便把领章帽徽取下,穿
一一身草绿军服当做便装了。也有的象桑平原这样,一直穿到回家。
便衣这个词,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特务。其实不过是针对军衣而言,取方便之意。
“买什么样的便衣?”桑平原征询地望着妻子,在这方面,他完全是门外汉。
“买夹克衫吧。又精干又潇洒。”苏羊与桑平原漫步在S市宽阔的街道上。
“夹克衫太随便了一点。我要到厂里当支部书记兼行政科科长,一定要有一套很严肃很
有气魄的衣服。”
“那只有买西服。”
“对!买西服!”
“这路旁正好有一家服装店。”
“不。我们上最好的西服店去。”
S城对苏羊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街面上人声鼎沸,她不由自主靠近桑平原。
“晤,离远点。注意军容风纪。”桑平原小声嘟嚷了一句,与苏羊拉开单兵行进的距
离。
最好的西服店很远很大。衣架上排着套套西服,彼此靠得很近,象一队队很守规矩的绅
士。
“您看他这个头,穿多大号码的衣服合适?”苏羊赔着笑脸问售货员,希望她能给予特
别的关照与热情。
售货员扫了一眼桑平原,隐含着对土包子开洋荤的那种不以为然。不过她的职业道德挺
好,随口报出一个尺寸。
其实苏羊对桑平原的身材是有数的,只是这套西服意义重大,不得不慎重。
这是一家高档的自选商场,门庭寥落,更衬出华贵。
“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好?”在四面都是镜子的铁壁合围之下,桑平原不自在得想躲藏
起来。
苏羊为他挑选了一套银灰色的,有开国大典般的庄重。
“怎么这么小?盖不到屁股。”
“你穿军装宽敞惯了,西服讲究的是线条和体形。你穿这个号没错,人家售货员都说了
的。”
“是她穿衣服还是我穿衣服?”
“好好。我给你找大一号的。”
苏羊拗不过,便在衣架上翻找。可惜大一号的没有银灰,苏羊便取下一件铁锈红的。
“我怎么能穿这个颜色?”桑平原大为骇怪。
“为什么不能?这是今年的流行色。”苏羊不由分说,便把铁锈红往桑平原身上披挂。
于是四周镜子里挤满了风流惆傥的红衣男子。桑平原多少年里只穿过绿,色调的突变使他倘
若成为另一个人。
“哎呀,太提神了!想不到你穿红的这样漂亮!”苏羊忘形地叫了起来,惹得服务小姐
直翻白眼。
“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
上班,又不是去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