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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土豆,利索地停了刀,谦虚平和地看着大家:“在部队时,也常帮厨。”他内行地拭拭
刀。
“桑头刀工不错。”小伙子的包子帽歪戴着,俏皮地露出一缕卷发,懒洋洋地夸了一句
自己的顶头上司,然后随手摸了几把土豆,准确地丢进一白银光闪亮的机械,伸出小指,象
拨琴弦似的按了一个钮。
哗——土豆们象被施了魔法,顷刻之间被分解为片,然后散作云雾一般的细线,从一个
培箕般的出口倾泻而下。
桑平原悟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到处都是机械呢!这儿的炊事员比部队上的可享福多
了。
一道闪电在窗外舞动,仿佛夜空中突然擎起一树银色的文竹,枝叶颤抖,柔弱而又骄奢
地缠绕在天空。紧接着是片刻极端的宁静,仿佛城市被半空中的景色惊骇呆了,一时停止了
呼吸。之后,雷声广泛而弥漫地响起,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震动,只是火车、汽车、机器和街
道拥挤人声的总和而已。城市对音响的耐受要比荒野中强韧许多。纯正的雨水经过污浊的天
空,肮脏地坠落下来……它们前赴后继地悲壮地擦拭着城市,城市便渐渐露出些天真。
桑平原看着屋外的雨。城市的雨,无论多么猛烈,也带着人工的装饰。它们打在层层昼
叠的高楼上,便失去了大自然的节奏。沿着窗檐汇下来的水流,便同涓细时的自来水差不
多,不能叫作雨了。
要看真正的雨,还得到荒野中去!
桑平原正遇想着,突然看到远处有纷至沓来的披着雨衣的工人。
啊!扛水泥的工人!还有丰盛的夜餐!
“夜宵加个酸辣汤吧。驱风散寒,正好。”桑平原布置道。
“夜餐的食谱、工作量都固定的。这样突然加码,恐怕不好安排。”管理员为难地说。
“不就是做个汤吗?又不是上一桌满汉全席,这有什么难的!”桑平原不解中夹杂着愠
怒。
厨师长(就是那个扔土豆的小伙子)听见了,歪着头问:“您知道酸辣汤是怎么做的
吗?”
“酸辣汤?”桑平原打量了一眼厨师长,气色极好的胖脸上,眼睛亮而灵活,便知道这
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兵。桑平原不怕捣蛋的兵,但他不得不慎重。“酸辣汤,就是先扔几个干
辣椒,再倒一点醋。当然,还有开水一大锅。要是加点葱末、香油,就更好了。”桑平原觉
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
“照您这样打点出来的,不叫酸辣汤,叫涮锅水。”厨师长不客气地说。
哪有这样下级不尊重上级的!桑平原窝了一脑门子火,但他隐忍着。
“真正的酸辣汤,得先烧出老汤来。知道什么是老汤吗?”
桑平原没理会骄矜的厨师长,这是一种尊严,也是一种涵养。但他很想知道老汤是怎么
回事。厨师长也自顾自地说下去:“老汤是用鱼翅鱼骨鱼头鱼尾鱼鳞加小肉皮熬出的鲜汤,
再把这些零七八碎的全捞出去扔了,撇了浮沫,只剩一锅澄清的高汤,然后往汤里兑白胡椒
粉,白米醋。一切都要那么恰到好处,是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就跟仕女图里的美人似
的,讲究的就是火候分寸,最后临出锅时还得洒上碧绿碧绿的香菜未……”
还美人呢!还碧绿碧绿呢!身上沾满水泥粉的工人们已涌进餐厅,泥浆顺着他们的腿注
到地上,听得见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就快做姜汤!”桑平原大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厨师们虽没有部队炊事员
们那么强的服从性,但看到新上任的桑头确实火了,谁去捋老虎须啊,都开始操作。
“没姜。料都是按食谱领齐的。糖也没有。姜汤里要放红糖,而且不是个小数。”管理
员说。
“开库领。”桑平原觉得这有什么难的。
“库工已经下班了。”管理员说。
“那么你不是管理员吗?”桑平原惊讶地问。
“我是管理员可我没钥匙呀!就象您是科长您也打不开出纳的金柜呀!这有制度管着
呢!”管理员急忙分辩。
怎么地方上这么多弯弯绕绕!桑平原气恼起来,要是在边防站,他所有的话都是命令。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就是风险大点。”
“有什么风险我担着。你就说怎么办吧!”
“撬锁。”管理员低声说。
“撬锁。”桑平原高声说。
锁,被撬开了。桑平原抱出几包糖和一堆姜,问:“够了吗?”
厨师长象瞄准一样估量了一下,眯着眼说:“姜还少半斤。”
“你看着拿吧。”桑平原心想姜多点少点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尊重厨师长的意见。
“还是您拿比较好。过了您的手,再给我。”外面的工人冻得嗷嗷叫,锅里的水已经滚
开,厨师长还是很有大将风度,不慌不忙。
真是怪毛病!桑平原没好气地抓起一把姜:“够了吗?”
厨师长把其中一块有疵点的剔出去,然后说:“够了。”
食堂大厅里弥散起辛温甜腻的气味,令人感到一种家庭的气氛。
啊!姜汤!
工人们拥挤过来。淋湿的工作服贴在他们骨骼分明的躯体上,象一尊尊暗褐色的塑像。
姜汤已盛在大铝盆里,浮动着团团温暖。
“快端出去呀!”桑平原不知厨师长还在等什么,老百姓办事怎么这么粘粘糊糊!
“等着定价。”厨师长甩勺子敲敲盆沿。
“定什么价?”桑平原没反应过来。
“钱哪!多少钱一碗?”
桑平原这才记起工厂可不是供给制。“价钱平时怎么定的?”他急得唾沫星子乱溅。
“成本核算呢!用了多少斤姜,多少斤糖,能卖多少碗,加减乘除一算就出来,不麻
烦。”厨师长有条不紊地说。
谁知道用了多少姜糖!“这姜汤光让闻味啊,怎么还不见出来呀!”工人们议论纷纷,
有几个人在打喷嚏。
再等下去,姜汤就变凉白开水了。桑平原猛地一摆手:“端出去!放在饭厅中间,免费
供应!”
噫——食堂里响起快活的争抢声。
“夜餐加做了姜汤,奖金要加分。”厨师长拿过加班奖金填报单,要桑平原签字。
桑平原沉浸在夜班工人的快乐之中,正为姜汤得意呢,不由得膛目结舌:“一个汤也要
加奖金?”
“我们是满负荷工作。份内的活咱们一点不少干,份外的活当然应该有所奖励。多劳多
得,谁让咱是初级阶段呢!”厨师长振振有词。
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桑平原讨厌这种斤斤计较的商人习气,不悦地说:“发扬
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嘛!”
厨师长在这最不容易发火的活上,发火了:“说得好听!我们要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
走,早就发扬风格了。可惜啊,咱们没那个福气!”
桑平原是个炮筒子脾气,可他还是听出厨师长的话里藏针。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语
塞。
“按照规定,奖金是要加分的。”管理员在一旁解围。
莫名其妙!桑平原很窝火,又找不到爆发的缘由,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情晨,天刚依稀亮,便有人敲桑平原家的门。
桑平原依着军人的警党,早就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去理睬它。
已经是老百姓了,解甲归了田,要学会放松神经,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再不会有战备,再不
会有紧急集合……再说谁会知道医务室的旧库房里住着他桑平原一家呢?他在差不多已经制
服了自己的警觉,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时,焦虑的敲门声响了:“桑头,您快去看
看吧!托儿所的下水道堵了。”
桑平原猛地下床,差点闪了腰。他睡在一张废诊断床上,好象终夜都在接受某种检查。
诊断床高而窄,原是为医生站立时检查病人设计,睡觉时有睡在独木桥上的感觉。
托儿所到处都积蓄着污水。托儿所的污水似乎比别处的污水更脏。孩子们等不及,继续
在不通的便池里排泄,整个园所弥在腥骚之中。
桑平原完全搞不清是哪处机关出了纰漏。边防站的厕所建在半山上,粪便劈劈啪啪落在
山沟里。最大的故障是冬天粪水冻成的柱子,快抵到屁股了,布置两个劲大的兵,用铁锨横
着铲平,就投入正常使用,这经验完全不适用。桑平原徒劳地用橡皮嘬子四处抽吸,每个便
池仍旧毫不留情地翻吐污水。
孩子们在哭。托儿所保育员说:“看,是不是叫维修班?”
桑平原终于知道维修班是干什么的了。其实整个行政科就是一个大维修机构。没有事的
时候,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一旦出现故障,行政科长就得象万能胶一样粘补上去,桑平
原还远不能适应。
穿着长筒胶靴的维修工人们赶到了。长筒胶靴给了桑平原一种稳定感,知道他们是些行
家里手。工人们紧张地检查抽吸,但其后的动作就渐渐缓慢下来,最后有几个人,干脆倚在
墙边不动了。
“怎么办?”维修班长何永胜问桑平原,好象他是水暖管道系统的专家。
“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桑平原焦灼地说,他的确搞不清症结,而且也绝不想掩饰自
己的无知。
何永胜略咯感到了某种意外。他本想信此刁难一下年轻气盛的桑科长、桑书记。不想桑
头一腔坦荡,并不忌讳自己的外行,这倒使他不好意思假装求教下去。
“这些管道都正常。”他划了个半弧,将咕嘟冒水的便池都包括进去。“是这儿堵住
了。”一指化粪井。井盖已经掀开,粘稠而绿的污物结成一层看似坚硬的甲壳,龟裂之处恶
臭象瘴气一样,逃逸而出。
“怎么办?”桑平原问。他已经约略看出了事物的走向,但他希望有更好的办法。
“下去。”何永胜藏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很轻巧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谁下去?”桑平原征询地问。
“您派活吧。这是维修班的全部人马,您派谁下去,谁就得下去。”
桑平原看看管工们。管工们谁也不看他。没有一个人迎接他问讯而又满怀希望的目光。
桑平原又把目先投何永胜,他是班长,是他的下属兼助手,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勇敢地站出
来,就象他手下曾经统领过的忠诚的连长排长一样。
何永胜倒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满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如果派你下去呢?”桑平原小声问何永胜。他知道对付老百姓,昔日命令那一套是
吃不开了。现有的体制不能把工人开除,他们不入党,不提干,不上学,他们什么都不怕。
桑平原只有同他们商量。
“我不去。”何永胜极干脆地拒绝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粪汤子能把每个寒毛孔都淤
死。”
桑平原想到了何永胜的回绝,但希望他能小声些,不要将厌战的情绪污染全军。何永胜
全不理睬这苦心,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
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