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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
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
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
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
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
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
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
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
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
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
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
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
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
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
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
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
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
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
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
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
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
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
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
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
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
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
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
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
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
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
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
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
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
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
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
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
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
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
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
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
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
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
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
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
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
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
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
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
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
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
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
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
张玻璃茶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