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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了,人们只能靠一种灵魂的信息联系着,黑用利齿吞噬着这种联系,在黎明即将到来的
时候,黑暗胜利了。人们精神上的防线开始始崩溃。前面是黑,后面是黑,向前与向后哪有
什么区别!行走是黑,停顿是黑,到底是在走,还是在停?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走就是停,
停就是走……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睁着闭上都是一样……有人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脚
步。
这时,一阵惊心动魂的号声自队首传来。激荡高亢的号音,象一支强心剂,使人们的精
神陡地一振,随即恢复了生机。一号,英明的一号!他命令李铁吹响了紧急行军号。对行将
溃散的军队,不是让它休整,而是令它冲锋!号音召唤着人们,人们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冲
破黑暗,向前方狂奔。
突然,号声垂头丧气地渐渐消失了。
人们在倾听,期望那波涛澎湃的声浪排山倒海地再来,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回答人们的,仍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严寒冻木了号兵的脸颊,导热极快的铜号一沾嘴唇,就粘结在上面,嘴唇闭不拢,口腔
象漏气的风箱,吐不出又匀又细又硬的高压气流,号便执拗地沉默着。偶尔发出难听的“扑
扑”声,也全不成调。
号长孤零零的号音,也拖着长长的尾声消失了,它留给人们的不再是振奋,而是令人颤
粟的不安。无边的暗夜,隔绝了人与人的联系,也封闭着各自的软弱。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
软弱的,但整体是坚强的。一个人可能倒下,队伍将永远前进。现在,美好的愿望被孤独的
号声打得粉碎,人们突然意识到大自然的威力,如此不可抗拒。指挥中枢瘫痪了!队伍变得
张皇失措,发出咒骂。骚乱象瘟疫一样蔓延,行进的长蛇被斩作数段,各以其不同的频率扭
曲着,痉挛着。
一号透过黑暗,感受到了这严峻的形势。黑暗夺去了他的千军万马,他能指挥的只有面
前这一个号兵。一号沉思着,极端地冷静。作为号长,李铁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但号令
并没有传出。
“李铁。”他招呼着,声音平缓。
李铁走近来。不是命令的呼唤,使他感到亲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现在,你的号音,就是昆仑山上的一号了。”司令员轻松地说。眼前涣散的军情,好
象与他毫无干系。
受命于危难之际。李铁觉得泰山一样的分量坠于小小的军号之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了。作为一个久经风雪的号兵,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郑参谋,借一样东西。”他仍旧带着几分榆揶的口气。
郑伟良没有回答,走近了他。军情如此危急,借脑袋都得给。
“把白毛巾解下来,撤上尿,给我。一定要快!”
温热的液体排出后,郑伟良冻得双牙打架。
李铁把热呼吁的毛巾捂在嘴上,使劲揉搓着,直到满嘴火辣辣的。他的口齿异常灵活,
他很想说点儿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来。“郑参谋……”他想说说像片的事,又噎住了。男
子汉,这么一件小事,还不放心。话到嘴边变成:“你告诉他们,擦号光用牙膏不行,还得
讲究水,冬用雪水夏用雨水,水太硬了,号会生锈……”
一号隐忍着。
好了,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李铁看了看四周,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迎着队伍走
去。
号声响了。激昂嘹亮,象要撕破黑暗,唤来朝阳。它没有间歇,不再停顿,挟带着火焰
般的力量,象岩浆样喷薄而出。
李铁逆行而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疾速地奔跑,不歇气地吹。这在高原上,无异于自
杀。
跌倒了,哪儿在流血,痒酥酥的,却一点儿不疼。他一摸,军号还在,腿站不起来,索
性跪在地上吹。号谱烂熟于心,他的思维有了一点儿转动的时间:号音传播是“日行八百,
夜行一千”,不行!一千米,后续部队还没有听到,还得……跑!他挣扎着往起爬,腿却不
存在了。它到哪去了?它化成烟气,从号嘴里飞走了!躯干还在吗?还在!那就好,我可以
在地上滚……
他又开始了奔跑。这已经不能算作跑,而实在是跌撞、滚翻。
号音又响了。
号嘴周围发甜。铜是甜的吗?噢,是血。血还在流!李铁一阵狂喜,我,还活着,我还
能跑,我还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动,象要从号嘴飞出。心可千万别飞,飞走了,就吹不成
号了。
李铁又一次扑倒在地。
他已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一缕倦意袭来,他觉得自己轻松极了,轻松极了,就要从
号嘴飘出去,化作一个最轻最轻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几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
年来五谷杂粮所维系的一缕真气,此中已经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里了。他只觉得异
常清醒,面临着一个抉择:闭上嘴呢?还是继续吹?简单极了,也严峻极了。有一遍号已接
近尾声,后一遍号正应该开始。也许……也许最后一个战友已经听到了号声?他迟疑了一
下,号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顿挫。忽然,一种极轻微的颤动拂过他的腮边。啊,红绸子!顿
时,一个号兵,不,一个号长的全部尊严与骄傲,回到了濒死的李铁身上:我现在是昆仑山
上的一号哪!他拼尽全力翻过身来,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听到云际里响起凯
旋时吹奏的小鼓号,那是号兵们最心爱的曲子。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号音了,但他知道新的
一遍紧急行军号正该吹起,他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缕真气,幽幽地吐进号嘴……一号!郑参
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而是降紫,然后依次为马莲紫,首蓿
紫,铃兰紫,藤萝紫,最后,成为艳丽夺目的玫瑰紫。紫,是红与黑的女儿,比她的哥哥—
—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蓝,更为纯净。这有色光谱中最小的骄子,只姗姗出现于极高的天际。
除了昆仑山,只有宇航员可以一睹它的风采。由于高原上空气极为稀薄,所有因空气折射而
形成的日出前征兆,一概不复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开,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横空出世
了。
昆仑日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轮朝日,而是一轮午日!雪
山巨大的阴影,企图遮挡它的光辉;狂暴的飓风,想把它埋葬在深渊;尖利的岩石,刺得它
遍体鳞伤。浴血的太阳,经过漫长艰苦的攀登,现在,终于升起来了。它庄严地、冷静地俯
瞰着广褒的大地,以自己无际的火焰。将夜与昼,刀剁斧劈般地分开,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
天开始。
如丝如缕的号音,好象还在飘荡。李铁静静地平卧干沙砾之上,嘴角处殷红的血迹,凝
成两条不流的小溪,弯弯曲曲直到颏下。
一号脱下军帽,垂下花白的头颅。孩子,你不该来我这儿当兵,你不该把号吹得这样
好。你本来可以拒绝我……许久,他终于想到了解脱的办法:“给他立功。二等功……不,
一等功!”说过之后,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郑伟良打开照像机,迎着太阳,给李铁“聂”了一张像,然后走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
掰开,取出军号。又把红绸子解下——这是肖玉莲送给他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李铁脸上。
晨风拂来,红绸飘飘。好象年青的号长,又用青春的气息将它吹动:
十二
郑伟良又一次将伤亡数字统计表递过来。气候酷寒,钢笔水冻住了,圆珠笔也不下油,
字是用铅笔写的。
郑伟良垂着眼睑站在旁边,其实却在很仔细地观察着一号的表情。凭着对一号的了解,
他自信只要一号神色稍有异样,他就能摸到一号思绪的脉络。然而一号头也不抬地挥了挥
手,示意说离开。一号需要一个人和这些数字呆在一起。作为一个老兵,他太知道它们的分
量了。而且,说到底这还不是打仗!牺牲的不算,还有那么多冻伤的肢体,严重的需要截趾
截肢……一号只觉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数字,象没头苍蝇似地围着他乱转。
他烦躁地踯躅在帐篷城内,想借寒冷清醒一下头脑。大出一号料想的是,他的部队四处
都是低低的呻吟声。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便会刻骨铭心地疼痛。起初,军人们咬紧
牙关隐忍着,不知谁先哼出了声,于是多数人的鼻腔便打开了。呻吟是富有传染性的。
一号大为恼火,刚才仅有的一点儿体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这象什么样子!轻伤不
哭,重伤不下火线,这个光荣传统,如今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是有个敌特潜伏在暗处听
了去,整个昆仑防区的脸都将被丢尽!他气哼哼地刚想传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声来,忽然听
到一处帐篷里传出严厉的训斥:“都给我闭上嘴!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要带头咬紧
牙关!想想红军!”
好样的!一号暗自赞赏。以那声音为轴心的一大片区域,呻吟之声果真停止了。一号的
心情稍为好转,不想呻吟之声复又响起。正确地说,这一次是一种深重的喘气和叹息之声。
它们较之明明白白发出的呻吟,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一号真恨不得堵起耳朵。这声音
比那些数字更令人不安。
必须制止它!这种声波是一种销蚀剂。如何制止呢?强行命令显然行不通。思忖片刻,
一号有办法了。呻吟的士兵无非是丧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现在索性让他们把自尊心丧失殆尽
吧。一号传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也可以哼哼,各级指挥
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帐篷里表示慰问。
命令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的声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记起了自己的尊严,整个
营地进入了死一样的假寐之中。
一号从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数字。事至
如今,他只有义无反顾地将拉练进行下去,而绝无其它选择。牺牲对于胜利来讲,永远是一
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胜利,唯有胜利,唯有辉煌的胜利,才会象正午使人不敢正视的
阳光一样,将牺牲压榨得匍匐在脚底使人不会去注意它。而失败,是夕阳,是扫帚星,它会
把牺牲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永远横亘在指挥者走过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复生,冻残的不能
复原,但胜利是可以争取的。昆仑部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此收兵,牺牲的价值将化
为乌有,前功将统统付之流水。即使在战争年代,死于胜仗的烈士们,也比在败仗中阵亡的
人,享有更高的荣誉,尽管他们同样英勇。此刻,拉练的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一号,关乎昆
仑部队的声誉,也关乎牺牲将士的荣辱。想到这里,一号觉得自己肩负的使命庄严而神圣,
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必须将拉练进行下去!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辖制了他。
在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一号又审慎地开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首先,他向军区发报,如实汇报了伤亡的数字,然后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一号永远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