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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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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
宛若鸡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饭后,江唯远躺在床上,过筛一样,咀嚼着他的行动方案。
    突然,严森然走了进来:“明天早上,你随我飞。准备一下。”
    大队长亲自出马,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江唯远鱼跃而起:“飞哪里?”
    “徐州。侦察沿线共军。”严森然消瘦多了,白发也乱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线崩溃,急
需最新情报。
    江唯远心中一喜,正是实施北飞的好机会。只是这个伴侣太不理想,跟谁飞都比跟他好
糊弄。尽量保持平静,毕竟稚嫩,脸不可抑制地红了。
    严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细胞们报告说江唯远有“左倾”动向,严森然还不以为
然,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动乱之际,谁都不可轻信,也不能谁都不信。他久经风霜的目
光,犀利地注视着江唯远。
    江唯远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盖弥彰,严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远的手指吸引
了过去。那是一本裸体女人画报,两条竹笋似的长腿正摆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势……严森然
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飞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艺,飞行员必需洁身自好。
但如今国将不国,非常时期,只要效忠党国,其它,就由他们去吧!
    江唯远捋捋头上的汗水,着实感谢画报上的风骚女人。这些天,他一有工夫就打麻将、
赌博,黄色画报到处扔,生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露出破绽,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放荡不
羁。
    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起身了。头脑中反倒什么都不去想了。或者上九霄,或者下阎罗殿,成
败在此一举。他在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把小手枪。万一失败时,就用此枪自危。他没有林
白驹的口才,严森然也不会给他机会,唯有用自己青春的热血证实追求。
    南京机场笼罩在贬人肌骨的寒气之中。偶尔笨重的运输机像大肚于的孕妇,摇摆起落,
为达官贵人们搬家。
    江唯远原想早早地等在候机坪,又怕被一向警觉的大队长看出他的迫不及待,就闪在一
旁。直到严森然提着飞行图囊走过来,才穿过薄雾贴过去。
    “你怎么穿的这么厚?”严森然仍觉出异样。
    江唯远穿套美式军制服外套海虎绒夹克。江南的冬季再冷,有三层也足以御寒。因要北
飞,他罩了四层。
    江唯远的万千设计,没想到第一眼就被看出纰漏。他支吾着:“我有点……感冒……”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飞了!我另派别人。”严森然脸色阴沉。
    那怎么成?!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不飞,更待何时!大机群出动,难以甩脱。单机强
行起飞,根本无法成功。时机对于江唯远,像滴滴鲜血一样宝贵。他真想夺路而走,跳上飞
机,顷刻之间,跃入蓝天。但是,不行啊!
    跟随多年,他深知严森然的秉性,老辣而阴鸷。此刻,正像鹞鹰在观察麻雀。江唯远像
真正的伤风病人,抽抽鼻翅:“谢谢大队长!那我就回去捂汗了。”他转过身,义无返顾地
走了。
    严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远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没在那奶样的雾霭中,才叫道:“站
住。”
    江唯远没有回头。
    严森然提高嗓音,威严地叫了第二声。
    江唯远不情愿地站住。
    “走吧。我们一起飞。”严森然温和地说。
    “这么大雾,啥也看不情。大队长,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飞吧!”江唯远不情愿。
    “雾后多晴。我们山东老家有句俗话,晨起雾露大,热死狐狸晒死灌。今天正是侦察的
好机会。党国的事,都坏在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们手里,上峰等着最新情报好下决心,我是一
定要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再叫别人恐来不及。你克服一下。”严森然还未戴头盔,一头白
发雪花样拂动。
    江唯远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两架P一51野马式战斗机已经备好。薄雾之中,机翼伸展如云,机头高昂如峰,恰似
两只铁鸟,桀骛不驯。
    江唯远登机检查,向严森然打出“V”的手势:一切正常。
    螺旋桨摆动,发动机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马腾空。
    江唯远俯瞰南京。纸醉金迷,南京还在昏睡之中。别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随时保持联系。”耳机里传来严森然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江唯远故意来回按动无线电通信按钮,严森然耳机里便发出裂帛般的杂音。
    “1010,出了什么故障?”严森然问。
    假装检查,过了一会,江唯远佯作焦虑地答道:“报告005,无线电有障碍。”
    这一切都是江唯远在暗夜中对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
妨碍飞行,只会在他脱离联络时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严森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他不要落得太远。
    不会落得太远,我就要超过你去了!江唯远在心里说。
    “1010,听我指挥。我在铁路东侧,你在铁路西侧,侦察共军行踪。1010,听见没有,
请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会合。”江唯远不想过早暴露自
己的行踪,先稳住他,然后再伺机北飞。
    严森然的座机在前方作了一个潇洒的右转弯,江唯远随即作了一个漂亮的左转弯,两匹
野马,就此分道扬镳。
    罗盘指向正北。兴奋和紧张的颤栗,醍醐灌顶浇了下来。云霞蒸蔚,雾气已然消散。江
唯远想,他的大队长说得对,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喷泉,
将他的铁马踱为金马。茫茫云天寥落空旷,雾气破碎为金色的雨滴,在遥远的天际逃逸。无
垠的长空任凭驰骋,江唯远感到激荡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军攻克的济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里?请回答。”严森然的呼唤虽还镇定,已透露出包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发现共军民工队。准备攻击,请求支援。”还得迷惑大队长,不能让
他过早察觉。真在长空打起来,江唯远不是对手。
    “1010,你在哪里发现民工队?”严森然声音里有一种嗜血的兴奋。他最恨共军民工支
前,简直是一兵九伕。国军生生是叫这些伕子推着小车给打败的。
    “徐州西南……”江唯远需要将严森然引到最不易发现自己行踪的位置
    江唯远像一颗流星,坚定地向北飞去。树木、村庄、碉堡、战壕迎面扑来,又瞬忽而
去。原野上,到处可以见到被击毁的国民党军卡车、榴弹炮、坦克……一片片废墟,犹如丧
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缕缕狼烟,漠视着苍天,这是发生过殊死大战的沙场。
    “1010,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严森然的声音已渗出狞厉,“报告你的确切位
置!”
    江唯远察看仪表,马上就要进入解放区了。他不再扳动键钮,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
飞。”
    静默。很久很久。江唯远以为严森然暴怒之下关闭了通信开关。突然,严森然的声音仿
佛在飓尺之内咆哮:“江唯远,你这个叛徒!”
    “叛逆你们是我的光荣,选择光明是我的权力!”江唯远义正辞严。
    “江唯远,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好商量。跟我飞回去,有什么问题,到地面上慢慢解
决。不要一时想不开。你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我不会同任何人讲的。”严森然的口气
转为慈和,实则在全力追赶,“跟我回去。”他权威地说。
    江唯远愣了一下。“跟我回去。”这是一句命令,最残酷的刑罚都不能产生军人由于严
厉训练带来的那种服从。多少年来,他奉严森然为师长。抗拒这种近乎本能的服从,需要顽
强的毅力。
    他在机头前的光环里,看到林白驹那坚毅而高贵的脸。北飞!他加速。
    怀柔无效,严森然声嘶力竭:“唯远!你跟林白驹不同!他是暗藏的共产党,当然要飞
回去邀功请赏。你是党国的孩子,你不能做贰臣哪!从来的贰臣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
影,铺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远啪地关掉了通信开关。让大队长独自哀鸣去吧,没有任何威慑可以阻挠他飞向太
阳的决心。那里有一个无限美好无比清洁的世界!
    终于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济南。江唯远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准确地告知他:
共飞行1小时30分钟。
    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旅行时间!
    江唯远下降高度,以优美的曲线大速度通场。当他从机场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转弯
时,一串曳光弹闪烁着从机头前吱吱掠过。
    济南机场前几天遭受过空袭,以为敌机再次来犯,防空炮火简直是实心的,织成一幅比
太阳更为灼亮的光毯。
    好险!为消除误会,江唯远把空军专用的白丝巾从颈间解下,甩了出去。
    白丝巾在空中柔曼地飞舞,你才知道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轻风。它像操纵在一位无形的飞
天手中,轻盈地欢快地雪白地抖动着,久久不肯坠落。
    地面射击停止了。
    江唯远迅速放下起落架着陆。解放军已判断出这是一架起义飞机,潮水样涌来。
    当江唯远打开座舱盖站起来时,跑在最前面的解放军战士,尚未到达他身边。
    在北方冬日上午明媚的阳光里,这个短暂的时间中,江唯远头脑中一片空白,或者说过
多色彩斑驳的画面挤在一起,当它们像七色光旋转的时候,同样形成混浊的白色。,从四川
江津那间有3个门的雕梁画栋的小屋到今天,他的灵魂徘徊了那么遥远的历程……
    围拢过来的解放军,热情地接待了江唯远,握手,寒暄,簇拥着他,弄得江唯远不知所
措。一位解放军的长者走了过来。解放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草黄色布质军装,江唯远不知从
何处可以分辨他们的官阶。见周围的人对他十分尊重,江唯远判断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首
长。
    “长官……”江唯远哽咽了,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该先讲哪一句话。他想说,在那
暗无天日的魔窟中,有你们的一名优秀党员叫林白驹,英勇牺牲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点
燃了追求光明的火把。
    “小伙子,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好好聊!”首长那双像老农民一样粗糙而多棱的
手,温暖地拍击着江唯远的肩膀,仿佛他是一个孩子。
    江唯远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己是多么地饿!胃液像酸楚的瀑布滚滚而下,冲刷着他的
辘辘饥肠。多少天了,他从未感到过饿!
    “快去准备饭。”长者挥挥手。一个翘鼻子的小战士走近来:“报告司令员,是备民主
饭?还是同志饭?”
    不知司令员是个多大官阶,起码该是兵团一级。这个绿豆一样圆滚滚的兵娃子,讲话这
么随便!民主饭是什么?同志饭又是什么?江唯远满腹疑团充填到喉咙口,又不敢贸然相
问。
    司令员细长的眼睛眯得像蔑缝,对翘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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