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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毛的。
他还想说,历史可以淡忘,而他当时不得不说毛规定的话,因此,他对毛的这种个人的憎恶却无法消除。之後,他对自己说,只要毛还作为领袖帝王上帝供奉的时候,那国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他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可以由另一个人征服的,除非这人自己认可。
他最终要说的是,可以扼杀一个人,但一个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严不可以扼杀,人所以为人,就有这麽点自尊不可以泯灭。人尽管活得像条虫,但是否知道虫也有虫的尊严,虫在踩死捻死之前装死挣扎逃窜以求自救,而虫之为虫的尊严却踩不死。杀人如草芥,可曾见过草芥在刀下求饶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证明的是人除了性命还有尊严。如果无法维护做人的这点尊严,要不被杀又不自杀,倘若还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严是对於存在的意识,这便是脆弱的个人力量所在,要存在的意识泯灭了,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这些屁话,但他正是为这些屁话而支撑下来。如今,他终於能公然对毛说出这话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这话他也只能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说罢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从游泳池里出来的吧,个子很高,肚皮肥大,声音挺尖,有点像女声,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门城头那永不改变的巨幅油画像上那样,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宣口欢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特制的熊猫牌香菸,香味扑鼻。毛爱好味道浓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这一点他医生的回忆录总不至於胡编。
“朋友,”毛说。毛有时对人称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女友,他当然不在此列。男人够得上毛也称作朋友的,国人中有林彪,後来说是外逃坠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党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飞机残骸的照片;外国人则有尼克松,毛同他侃侃而谈,一谈就三个小时,那时候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谈笑生风,尽管靠打的针药支撑,可连基辛格这样聪明的犹太人都很钦佩,虽然说不上崇拜。
毛说朋友,肯定不是对他而言,可他还是不上前,想问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理想国?还是用来作个幌子?这问题问得不免天真,也因为还在当时,之後他是不会再问了。
“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毛这话是文革初期给夫人江青的信中说的,那信显然也是写给全党的,未必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後来党居然作为清除当了寡妇的毛夫人的根据,向全民公布了。
他当时宁愿想!毛既这麽说大抵还是信的,那么,老人家要缔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上的天国?如果不算地狱的话,这也是他当时想问的。
“一个初级阶段,”毛说。
那么您这高级阶段甚麽时候能到来呢?他恭恭敬敬请教。
“七八年又来一次—”毛在给夫人的信中就这样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认真的演习。”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写道,“而且在七八年以後,还要有一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後还要有多次扫除。”写完,笑了,露出一口黑牙。据毛的医生的回忆录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从不用牙刷刷牙,毛晚年接见外国来宾的新闻影片中也相当明显。
老人家真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把国人和世界上许多人都骗了,这也是他想说的话。
毛皱了下眉头。
他连忙说,您的敌人都败在您手下,您这一生可是百战百胜。
“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甚麽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吧了。”党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机密的家信中就这麽写道。
粉碎的不过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无恙,人们照样去您的纪念堂瞻仰您,这就是您伟大无可否认的证明,他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您老早年就写诗,还不能不说是一大文体家,霸气可是空前绝後,把国中的文人都灭了,这又是您伟大之处。他说他还能弄点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过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他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丁点猴气。
老人家露出一丝笑意,像捏死条虫,把还剩多半截的菸捺灭了,那意思是要休息去了。
毛躺在水晶棺里,盖的好像是党旗,他记不清了,总之党领导国家,毛又领导党,那国旗也大可不必盖了。在长长队列中,经过毛遗体前,当时他心中大致有这麽些还没这样成形的话。可他没敢多停留一步,走过时甚至都没敢回头再看一眼,生怕背後的人察觉他眼神中的异常。
如今你从容写来,想对这主宰亿万人的帝王说的是,你因为渺小,心中的帝王便只能主宰一个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终於公然把这话说出,也就从毛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统治的时代,而你生当其时,也由不得你,这所谓的命运。
54
你不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不把他人的阴影作为假想敌,走出阴影就是了,不再去制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虚空宁静之中,本来就赤条条一无牵挂来到这世界,也不用再带走甚麽,况且带也带不走,只恐惧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记得对死亡的惧怕从儿时起,那时怕死远超过今天,有一点小病便生怕是不治之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乱想,惊慌得不行,如今已经历过诸多病痛乃至於灭顶之灾,还活在这世上纯属桡幸,生命本来就是个奇迹,不可以言说,活著便是这奇迹的显现,一个有知觉的肉体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欢欣不就够了?还寻求甚麽?
你对死亡恐惧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时候,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担心支撑不到缓过气来,如同在深渊中坠落,这种坠落感在儿时的梦中经常出现,令你惊醒盗汗,其实那时甚么毛病也没有,你母亲带你多次去医院检查过,如今则懒得去做体检,那怕医生叮嘱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过生命自有终结,终结时恐惧也同时消失,这恐惧倒恰恰是生命的体现,知觉与意识丧失之时,刹那间就终结了,不容再思考!也不会有甚麽意义,对意义的追求曾经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时的朋友当初就讨论过人生的终极意义,那时几乎还没怎么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尝遍,对意义的追索徒然无益只落得可笑,不如就感受这存在,对这存在且加以一番关照。
你仿佛看见他在一片空虚中,稀微的光亮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站立在甚麽确定不移的土地上,却又像一根树桩,只是没有投影,天地之间的那地平线也消失掉了,或是又像雪地里一只鸟,左顾右盼,时而凝视似乎在沉思,而沉思甚麽并不清楚,不过是个姿态,一个多少有点美妙的姿态,存在就是姿态,尽可能适意,张开手臂,屈膝转身,回顾他的意识,或者说那姿态便是他的意识,便是意识中的你,从中便得到隐约的欢宣口。
没有悲剧,喜剧或闹剧,那都是对人生的一种审美,因人因时困地而异,抒情也大底如此,此时的情感到彼时,感伤与可笑也可以互换,也不必再嘲弄!自嘲或自我清理似乎都已经够了,只是静静延续这生命的姿态,努力领略此时此刻的奥妙,得其山口在,在独处自我审视的时候,至於在他人眼中如何,都不再顾及。
你不知还会做出甚么事情来,又还有甚麽可做,都不用刻意,想做便做,成则可不成则罢,而做与不做都不必执著,此刻觉得饿了渴了,便去吃喝,当然也照样会有观点看法倾向乃至愤怒,尚未到愤怒都没力气的年纪,出口然也还会有所义愤,不过没那么大的激情,可七情六欲依然还有,就由它有去,但再没有悔恨,也因为悔恨既徒劳且不说损伤自己。
你只看重生命,对生命还有点未了之情,留给自己一点兴趣,有待发现与惊讶,也只有生命才值得感叹,难道不是这样?
55
有一天黄昏时分经过鼓搂,他下车正要进一家小吃铺子,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一个女人站住,望著他想笑又没笑,咬了一下嘴唇。
“萧萧?”他有点拿不准。
萧萧笑了,不很自然。
“真对不起,”他一时不知说甚么好,“想不到……”
“都认不出来了吧?”
“长结实了……”他记得的是那少女纤细的身体,一对小奶。
“成个农村娘们了一.”这女人话里带刺。
“不,健壮多了!”他赶紧找补。
“不就是个公社社员阻,可不是一朵向阳花了,已经谢啦!”
萧萧变得很尖刻,影射的是一首对党的颂歌,把社员喻为向著太阳转的葵花。他换个话题:“回城了?”
“在跑户口,我是藉我妈有病需要照顾回来的!我家就我一个独女,来办回城的手续,户口还没上得了呢。”
“你家还在老地方?”
“那屋还能拆了?我爸过世了,我妈从干校回来啦。”
萧萧家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好说:“我去过你家那胡同,找过你……一
这说的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上我家去坐坐?”
“好。”他顺口答应,却并非有这意思。当年他曾骑车穿过那胡同许多次,就希望能再碰上,这他没说!只含糊道,「可不知你家门牌号…:.”
“我也没告诉你。”萧萧居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没忘记那个冬夜,她天没亮走的。
“我早不住在原来的那屋了,也去农村将近六年,现在住的是机关里的集体宿舍。”
这不过是一个解释,而萧萧没有说是不是也找过他。他推车同萧萧默默走了一程。进了个巷口,这胡同他骑车转过许多趟,从这头到那端,拐进个别的巷子绕一圈,再从这胡同那头转回来,巷子两边的院门二都留意过!心想也许能碰上,可他连萧萧姓甚麽都不知道,也无法打听,这想必是她的小名,她同学或许家里人这么叫的。这胡同走起来还挺长。
萧萧上前进了个院门,一个大杂院,大门里左手的一个小门上挂了把锁,房门边搁个煤炉。她拿钥匙开了房门,屋里除了”张被子叠起来的大床,到处零乱不堪。萧萧匆匆把靠椅上的衣物拾起,扔到床上。
“你妈呢?”他在靠椅上坐下,座垫的弹簧直响。
“住医院了。”
“甚麽病?”
“乳腺癌,已经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希望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我把户口上上。”
这话说得他也不好再问了。
“要茶吗?”
“不用,谢谢。”他总得找点话说,“怎麽样?讲讲你,你自己的事——”
“讲甚麽?有甚么好讲的?”萧萧就站在他面前,问。
“农村呀,这些年?”
“你不也在农村待过,你不知道?”
他有点後悔跟她来。这壅塞的屋里乱糟糟,也败坏心中令他怜惜的那少女的印象。萧萧在床沿坐下,眉心打个结,望著他。他不知该同她再说些甚麽。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得。他想起她左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