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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住了她,桶里的水荡漾着,溅到青石板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你就那么笑了一下。后来是她细碎的脚步,她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们依依啪啪。叫声那么清晰,那怕你并听不清楚他们叫喊的是什么,好像还有重迭的回声,就这一刹那都复活了,丫丫——;
刹那间,童年的记忆变得明亮了,飞机也跟着呼啸,俯冲下来,黑色的机器从头顶上一闪而过。你扒在母亲怀里,在一棵小酸枣树下,枣树枝条上的刺扯破了母亲的布褂子,
露出浑圆的胳膊。之后,又是你的奶妈。抱着你,你喜欢偎在她怀里,她有一双晃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黄香喷喷的锅巴上给你撒上盐,你就喜欢躲在她灶屋里。黑暗中红炯炯的眼睛,是你养的一对白毛兔子,有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笼子里,另一只失踪了,后来你才发现她漂在后院厕所的尿缸里,毛都很脏。后院有一棵树,长在残砖和瓦砾当中,瓦片上总长的青苔。你的视线从未超过齐墙高的那根枝丫,它伸出墙外是什么样子你无从知道。你只知道你踉起脚尖,够得到树干上的一个洞,你曾经往那树洞里扔过石片。他们说树也会成精,成精的树妖同人一样也都怕痒,你只要用棍子去凿那树洞,整棵树就全身会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窝,她立刻缩着肩膀,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你总记得她掉了一颗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气,扭头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烟一样冒了起来,落了人一头一脸一身,母亲爬起来,拍了拍你,竟一点没事。可你就听见了拖长的尖声嚎叫,是一个别的女人,不像是人能叫得出来的声音。然后你就在山路上没完没了颠簸,坐在盖上帆布篷子的卡车里,挤在大人们的腿和行李箱中间,雨水从鼻尖上往下滴,妈的巴子,都下来推车吧!车轮直在泥中打转,把人溅得满身是泥。妈的巴子,你也学着司机骂人,那是你学会的第一句骂人话,骂的是泥泞把脚上的鞋给拔掉啦,”丫丫——孩子们的声音还在打谷场上叫,追逐时还又笑又闹。再也没有童年了,你面对着只是黑暗的山影……
你来到她门前,求她把门打开。她说你不要胡闹,就这样,她现在挺好。她需要平静,没有欲望,她需要时间,她需要遗忘,她需要的是了解而不是爱,她需要找一个人倾吐。她希望这良好的关系你不要破坏,她对你刚建立起信任,她说她要同你走下去,进入到这灵山,同你有的是时间,但绝不是现在。她请你原谅她,她不想,她个能够。
你说你不是为别的,你发现你隔壁的板壁缝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也就是说这楼上还有别人,不只是你们两个。你让她过来看看。
他说不!你别骗人,不要这样吓唬她。
你说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缝里颤动,你可以肯定板壁后面还有个房间。你从房里出来,楼板上的稻草绊着脚,你伸手可以摸到倾斜的屋顶上的屋瓦,再过去就得弯腰。
“有一扇小门,”你摸索着说。
“看见什么了?”她躲在房里。
“什么也看不见,一整块门板,没有缝隙,噢,还上了把锁。”
“真叫人害怕,”你听见她躲在门板后说。
你回到你房里,发现可以把箩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横梁。
“你快说,看见什么了?”她在隔壁一个劲问。
“看见了一盏豆油灯,点着一根灯芯,在一个小神龛里,神龛就钉在山墙上,里面还供着块牌位,”你说,“这房主人肯定是个巫婆,在这里招唤亡魂,摄人魂魄,让活人神智迷糊,死鬼就附无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来说话。”
“快不要说了!”她央求道,你听见她身体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说她年轻时并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样。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二十来岁正需要男人的疼爱,丈夫却被砸死了。
“怎么死的?”她低声问。
你说他同一个叔伯兄弟夜里去偷砍邻村的山林里的香樟树,谁知道倒树的时候,他脚底下怎么被树根绊了一下,转错了方向,听着树干吱呀吱呀直响,本该赶紧往外跑,他却往里去了,正是树干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饼。
“听着吗?”你问。
“听着呢,”她说。
你说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吓得不知跑哪里去了,也没敢来报丧。她是见山里挑炭的人扁担尖上挂了双麻鞋,沿途叫人认尸。她亲手打的麻鞋那大脚丫子间和后跟上都编的红线绳,她哪能不认识?当时就晕倒在地上,后脑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沫,人就在地上打滚,喊叫着,死鬼鬼鬼,叫他们都来!叫他们都来!
“我也想叫,”她说。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
她声音低哑那么可怜,你一个劲呼唤她,她隔着板壁只一味说不,可又要你讲下去。
“讲什么?”
“就说她,那个疯女人。”
说村里的女人们都制伏不了,得好几个男人骑在她身上,拧住胳膊才把她捆了起来,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总预言村里的灾变,她预言细毛的妈要当寡妇,果真就当了寡妇。
“我也想报复。”
“想报复谁?你那个男朋友?还是那个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过之后再把她扔掉?像他对待你一样?”
“他说他爱我。同她只一时玩玩。”
“她年轻?比你漂亮?”
“一脸雀斑,那张大嘴!”
“她比你性感?”
“他说她放荡,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要我也同她一样!”
“怎么同她一样?”
“你不要问!”
“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们之间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噢,你不要讲了!”
“那么讲什么?讲那巫婆?”
“我真想报复!”
“像那巫婆一样?”
“她怎么样?”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诅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讪,她勾引他们,再把他们甩掉。后来她干脆抹上粉脸,设上香案,公然装神弄鬼,弄得没有人不惧怕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
“要知道她六岁时就指腹为婚,她丈夫当时怀在她婆婆的肚子里,她十二岁当了童养媳,丈夫还拖着鼻涕。有一回,就在这楼板上,这稻草堆里,被她公公霸占了,那时她才十四,之后每次屋里只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发慌。再后来,她就摇她的小丈夫,那孩子只会使劲咬她的奶头,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担,也能砍柴也会扶犁,终于长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时候,却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经老了,田里屋里的活计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只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她直通神灵,她祝愿能给人带来福气,她诅咒能让人招致祸害,收入点香火钱也理所当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当场作法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即不省人事,打嗓子眼里说出来她未曾见过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你过来,我害怕,”她哀求道。
18
我到乌江的发源地草海边上去,那天阴沉沉的,好冷,海子边上有一幢新盖的小楼,是刚设立的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屋基用石块砌得很高,独立在这一大片泥沼地上。通往那里的小路松软泥泞,海子已经退得很远了,这原先的海边还稀稀疏疏长了些水草。从屋边的石级上去,楼上有几间开着大窗户光线明亮的房间,到处堆放着鸟、鱼、爬虫的标本。
管理站站长大高个子,长的一副宽厚的脸膛。他插上电炉,泡了一大搪瓷缸子的茶,坐在电炉上,招呼我烤火喝茶。
他说,十多年前,这高原湖周围几百公里,山上还都是树林。二十年前,黑森森的森林更一直伸到海边,时常有人在海边遇见老虎。现今这光秃秃的山丘连灌丛都被刨光了,烧火做饭尚缺柴烧,更别说烤火取暖了。特别是近十年来,春冬变得挺冷,霜降来得早,春旱严重。文化革命中刚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决定做个创举,放水改田。动员了全县十万民工,炸开了好几十条排水道,围垦这片海子,可要把这几百万年沉积的海底弄干又谈何容易?当年,湖上就刮起了龙卷风,老百姓都说草海里的黑龙待不住飞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周围全成了沼泽,想排子排干不了,想恢复也还原不到原来的水域。窗口支架着一台长简的高倍望远镜,几公里之外的水面在镜子里成为白晃晃的一片。肉眼看有一点点影子的地方,原来是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影,看木清面目,船尾还有个人影晃动,像是在撒网。
“这么大的湖面,看不过来,等人赶到了,他们早溜了。”他说。
“湖里鱼多吗?”我问。
“弄个千百把斤鱼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还用雷管炸,人心贪着呢,没有办法。”身为保护区管理站的站长,他也摇头。
他说这里来过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五十年代初,一腔热情,从上海自愿来这里,带领四个学生物和水产养殖的大学毕业生在这草海边上办起了一个野生动物饲养站,养殖成功了海狸鼠、银狐鼠、斑头鹅和好些水禽和鱼类,可是得罪了偷猎的农民。有一天他从玉米地经过,被埋伏好的农民从背后蒙住头,把一筐摘下的玉米套在脖子上,硬赖他偷玉米,打得吐血。县委的干部不肯为知识分子主持正义,老头一气之下死了,这饲养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则由县委各机关分而食之。
“他还有亲人吗?”我问。
“没人说得清,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大学生早都调回到重庆、贵阳各地的大学去教书了,”他说。
“也没有人再过问过?”
他说只是县里清理旧档案卷宗时发现了他的十多个笔记本,有不少对这草海的生态纪录,他观察得很细致,写得也挺有文笔。我如果有兴趣的话,他可以找来给我看。
什么地方传来空空的声音,像老人在使劲咳嗽。
“什么声音?”我问。
“是鹤,”他说。
他领我从楼上下去,底层隔着铁栅栏的饲养室里有一只一米多高丹顶的黑颈鹤,还有几只灰鹤,都不时空空的叫着。他说这只黑颈鹤脚受了伤,他们捕来养着,那几只灰鹤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鸟,还不会飞时从窝里抱来的。以前,深秋,鹤群都来这里过冬,海边苇子里田地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后来打得差不多绝迹了。保护区成立后,前年来了六十多只,去年黑颈鹤就飞来了三百多只,更多的是灰鹤,只是还没有见到丹顶鹤。
我问可以到海里去吗?他说明天出太阳的话,把橡皮筏子打起气来陪我上海子军转转。今天风大,天太冷。
我告别了他,信步朝湖边走去。
我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梁柱都用的是石料。只有院落里和门前有几棵自家种的碗口粗的树。几十年前,黑呼呼的森林想必也曾到这村子边上。
我下到湖边,走在稀软泥泞的田埂上,这天气脱鞋赤脚实在太冷。可越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