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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 起中国两千多年未遇的大好时机,是一个价值多元化、“个人主义”不再遭到无情剿灭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如果还不能找到自己独立的人格基 础、把自己塑造成不同于儒道类型的新型知识分子,那就真是活该万劫不复了。当然,有忍受不了清贫和寂寞、不想再当知识分子了的知识分子,他们的选择无可非 议,在人格上也丝毫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也有企图披着“知识分子”的外衣谋取权力、名声、地位和经济利益的假知识分子,这种人什么时代都会有,也终将为真正 的知识分子所不齿。但是,一个如此巨大而历史悠久的民族,总该有些不仅仅满足于衣食富足和各种物欲享乐的人,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也是一个庞大得惊人的基 数,这些人何去何从,才更能真实地实现自己的自我,是当前他们不得不首先考虑的问题。我不否认任何人都必须先得解决生存问题才谈得上精神的发展,我只想提 醒一下,一个想做新型知识分子的人在生存问题有了基本的解决之后,就应该想到、也有条件做到把自己的生存方式作一个颠倒:原来是先创造一定的物质条件来为 思想提供必要的基础,现在却可以把思想本身当作人生的根本基础,物质的追求则以满足自由思想的必需为限,尽量简单化(所谓“做减法”),借用老子的话叫做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我也不否认一个知识分子也可以有政治上的抱负,有从政以造福于社会的理想,我只想提醒一下,一个想以知识分子的身份来影响社会 政治的人首先应考虑自己的本分和立足点的问题,不要蜕变为争夺权力的政客,把手段变成了目的本身,从而失落了知识分子的身份。对一个真正知识分子来说,经 济政治的考虑也许不能没有,但永远只能是第二位的,是服务于个人的独立思考、精神上的探求和自我实现的。这样,他就能做到懂得经济而不陷入金钱的束缚,关 心政治而不为政治所奴役、充当政治的纯粹工具。以这种方式,知识分子就能做中国人的脊梁,这其实也就是全人类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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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中的学术与学术性的思想
我历来不认为思想与学术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在我看来,学术是用来表达思想的,思想没有学术也是不可能深入的。当九十年代有人提出“思想淡出,学术凸现”时,我感到有些吃惊,并且颇不以为然,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些自以为很有思想的学界中人走投无路时的自我欺瞒的说法。不能否认,八十年代的“思想”在今天看来的确是乏善可陈。“人道主义”问题和“异化”问题、自由问题和主体性问题的讨论,西学的大量引进和“美学热”、“人学热”、“文化热”的兴起,文艺领域中各种“禁区”的逐步突破,固然反映了时代的躁动,但由于很少进入到深层次的学理层面,基本上是“水过地皮湿”式地在中国思想界下了几场雷阵雨,除了一些闻所未闻的新名词不断在刺激着人们的兴奋点之外,思想上总的说来只不过是旧话重提,并没有超出“五四”以来所厘定的“启蒙”的范围。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都是“五四”时期早已有人说过了的,甚至还不如那时说得透彻。人们顾不上去清理历史旧账,相互之间也来不及进行理论上的认真的交锋,唯一急于追求的是形成“热点”,成为大众关注的中心。学理的浅薄限制了思想的深化。那个时代许多人惯用的口头禅是“要建立一门××学”,他们忙于发现新领域,填补旧空白,争当开创者,却并不耐烦为任何一门什么“学”而埋头苦干个十年八年。进入九十年代,知识界面临信仰危机,暴露出中国知识分子所谓的“思想”只不过是依附于政治使命或政治前途这张“皮”上的“毛”而已,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也从来不是靠“学术”能够撑得起来的。一大批文化人开始“渴望堕落”,在玩世不恭和游戏人生中寻求补偿;另外有的人则以“纯学术”来掩饰自己思想的贫乏和信仰的丧失,满足于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到陈寅恪、吴宓、钱锺书等人的书斋生活中去寻求“学术独立”和“人格自由”的楷模。随着“人文精神”讨论的滥觞和“国学热”的兴起,九十年代的思想和学术都呈现出一种向内龟缩的趋势,与其说是思想和学术,还不如说是意气和文章。理论兴趣的消解使学者越来越“文人化”,甚至连作家、艺术家也纷纷疏离了艺术本身,而成为一群又一群靠时令散文、小品文逢场作秀的文人了。
当然,我不是说在中国就没有真正的思想和严肃的学问了。深刻的思想和学问是不分家的。思想和学问的分裂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严酷的政治高压下,学者不敢表露自己的思想,只能以学术的方式来藏匿思想,或借以自保,如西方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中国的乾嘉朴学。另一种是思想的狂躁和学术的浅薄导致的分裂,这种例子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特别多,如胡适的口号“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梁漱溟认为自己不是个“学问家”,但却是个“思想家”,九十年代的轻思想而重学术也属于此列。近年来要求“学术规范”的呼吁对治理国内学术界的“假大空”、“脏乱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许多文章的引文出处大大增加了,“学术打假”也造成了一阵接一阵的风波,但这些都还只是表层次的。我以为,真正的学术规范应当是思想的规范,即通过正常的思想交锋和辨析从理论上清除思想界的陈腐之见,在具有基本思维能力的学者中形成某些共识。这就要求一方面尊重事实,包括尊重历史事实和尊重当代生活的客观现实,另一方面尊重逻辑,要努力从历史和当代现实中寻找某种规律性的东西,并且要能自圆其说。没有相当的思想穿透力,这两点都是难以做到的。即使是对单纯事实的接受,也需要有健全的思想。如“文革”到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断裂”还是“沉渣泛起”,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事实就有不同的说法;又如当前中国的腐败现象究竟是由于“现代化”所导致的,还是由于不够“现代化”所导致的,人们也是各执己见。这些问题没有学理上的分析和逻辑上的推断,单凭个人感觉甚至情绪倾向来体会,是绝对解决不了的。
由此观之,中国当代思想和学术分裂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思想发展的空间过于狭窄,而在于中国学人的思想本身过于狭窄,就是说,这种思想本质上还不是一种“学术思想”,而只是传统型的道德思想或政治思想。与西方历来把道德政治思想建立在学术之上(典型的如苏格拉底的名言“美德即知识”)不同,中国传统只有在预先设定了道德政治立场之后才谈得上学问(“天德良知”)。而中国传统道德又是立足于情感(或“情理”)之上、以“诚”“信”为本的,更是不容学理和逻辑有自由施展的余地。因此,一方面,中国传统学术历来只是道德(及道德情感)的附庸,而由于道德的政治化,也不能不是政治的附庸;另一方面,也正由于这一点,这种学术哪怕表面上“独立”了,实质上也只不过是对其依附对象的暂时的悬置,而不可能有自己真正的安身立命的根基(如西方对形式逻辑的尊重实际上含有对“神圣逻各斯”即普遍理性的信仰的成分)。人们在学术上所关心的,还是传统儒家经典的训诂正义(如朴学)。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学人眼里,一谈“学术凸现”就是“国学凸现”的缘故。研究老古董既可避开现实敏感问题,又可曲折地标榜自己对待现实的道德态度,凸现自己不与现实“同流合污”的“独立人格”,这对于传统型的中国文人的确不失为在现实理想受挫的情况下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至于作为纯粹思想探索的学术研究,以及动用纯学术来进行思想上的开拓和突破,则是中国传统学人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所以“思想和学术分裂”一说只不过表明了中国学人在九十年代的一种主观心态,而事实上,道德政治化的思想和依附于其上的学术从来都没有什么“分裂”,而只有“隐显”之别。这真是中国学术界和思想界的悲哀。
我以为,当代中国学人的要务并不是如何(及是否应当)把学术和思想分开的问题,而是如何(及是否应当)超越旧的学术思想而开拓新的学术思想的问题。所谓“新的学术思想”,不仅仅指它的内容,而且也包括思想和学术的一种新型的关系,即不再单纯把学术看作思想(道德政治思想)的附庸,而是将严格的学术作为思想本身内在的风骨,它引领思想的灵魂一步一个脚印地建立自己的基地、居所和世界,使思想真正成为立足于自身生命的、因而可以能动地作用于现实生活的独立主体。学术是思想的自律,只有自律的思想才是自由的思想,只有自由的思想才有超越现实和改造现实的力量。这种力量首先是一种批判的力量,它当然也包含有道德政治的内容,但又不止于这些内容,而是对整个人类精神生活的反思和审视;因而它是超功利的,但同时又是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它直接关系到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状态和“前理解结构”。从历史上看,人类一切曾经有过的思想在学者眼里都已经成为了“学术”;就当下来说,没有一种学术不是同时也在表达着一种思想。学术对现实的超越其实是对现实的深化,即深入到了人心和人性的普遍现实、深入到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即“时代精神”。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是自春秋战国以来最为活跃的时期,在它的前面充满了未知数,是根本不可能用一种封闭的、内部一片混沌的思维框架(天人合一、天道有常、五德终始等等)来把握的,而必须精炼我们的思想武器,用一种经过现代学术训练的、锐利而轻灵的逻辑理性来刺穿现实的表层,揭示其内在的本质趋向。在这方面,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典范。
以这种标准来衡量我们今天的学术思想,就会迫使我们克服中国人历来健忘的毛病,而认真研究和冷静分析我们的传统和历史,包括一个世纪以来我们被动挨打遭受屈辱的历史,不是停留于义愤和仇恨,而是找寻出规律和原因,不是沉浸于“要是当初不……,那将会……”的可笑假设(如同祥林嫂的口头禅:“我真傻,……”),而是力求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这样的学术研究本身就是思想的探讨和成长。黑格尔曾提出哲学史就是哲学,哲学也就是哲学史。我以为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其他领域,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着这种关系,因为这些科学都是历史科学,而历史科学根本说来是隶属于哲学的。学术和思想的关系实际上也可以归结为历史和哲学的关系。只有在哲学的眼光中,历史才能真正成为历史,因为按照当代解释学的说法,所谓历史并不仅仅是编年史和史料史,而是历史的意义的历史,不是外在器物的历史,而是赋予这些器物以意义的人的发展史,而这些单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