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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的区分。
加上中国的“生纸”特别容易吸收空气中的‘,悬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纸,能成为
半吸水的“凤矾纸”,有时候放得太近厨房,因为吸了炒菜的油气,画来满篇细小的白点,
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黄君壁老师就最会利用这种效果,有时我在想,我是小纸瘾,他才是真正的老纸瘾。因
为不论多么旧、多么皱、甚至染了满处墨痕的垫底纸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纸,到他手上,都能
成为特殊的效果。于是白点成了雨景,潮班成为云树,皱痕成了石纹。
“顺着这些斑点作画,反而能打破旧格式,创出新构图!”黄老师说。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橱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
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能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互就互让的气氛下,共同
创作一张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纸之不朽;纸若朽了,作品也便难存在;而艺术家的不朽,更有赖于
作品的不朽。这位朋友在笔朽、墨枯、人亡之后,依然为我们发言,岂不是太伟大了吗?
所以即使是不着一墨的白纸,于我这个纸瘾,也便有许多遐思可以驰骋,正因为它不着
一笔,所以可能有无限的生机,如同一个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无限的希望。相对地,如果
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毁了它的前途。
于是这纸与每一个用经的人,不也就是一种缘吗?
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携人修楔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落人辩才和
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不幸地随唐大宗而长眠?又是何其有幸
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
里,再千钩一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的浸润、蔽冰举帘、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
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又是哪一位慧心的人,在简犊、缣帛风行的时候,会想到以树皮、麻草这些平凡微贱的
材料,捶煮成人世间第一张纸呢?那初生的纸,会是多么地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着不整齐
的边缘,高低起伏的表面,黄褐且带着灰砂的色彩。它或许只是在偶然间被创造,却为人类
文化开辟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驰向未来。
问题是:“当我们在阅读、在书写的时候,面对着莹洁加玉、吹弹有声的纸张时,又有
几人想到,经们曾是草茎树皮?因为大精细的机器制造过程,即使对着光线,也再难窥透它
们的骨骼。
因此,我钟爱传统的中国纸,喜欢轻拂它们的表面,感觉那粗细适中的质理,且用我的
笔墨心灵与它们共鸣。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窗外的风从林野间吹过,飒飒的音响正如
同笔尖滑过纸上的声音。柔柔的毛笔尖是风,千丝万缕交织成的纸是林野,那音响交融为
一,非常非常地真实、自然而优美……。
砚情
“这种砚石非常珍贵,只有在广东端州的一条溪流里才找得到。为了顺着矿脉,挖掘出
最好的石头,采砚的工人,从溪边的岸壁凿进根深的洞,窄小的洞里,只能爬着前进,要想
转个身都不行。偏偏很多砚坑都距离水面不远,山里下雨时溪水暴涨,疾流一下子冲进砚
坑,使许多人丧生。所以在深入砚坑的时候,总是好几个人一组,遇到深的洞,则要十几个
人,大家前后相连地爬进坑里,把猪油灯放在胸口,仰着脸凿切石头,然后把切下的端石传
递到坑口,外面的人则一面负责收集成果,一面负责警戒,看到溪水暴涨,立刻大喊一声,
于是坑里的人,手拉手,由最外面的人用力拉,成串地退出来。尽管如此,那爬到最深处的
人,在拉出洞外时,常已经淹去了半条命。
你要知道,人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常只顾自己逃命,溪水一下子淹进洞里,哪里还会
想到伸手等着下面的人来抓?所以这进坑采砚的事,都是一家人,通常做匀亲的在最前面寻
找矿脉,弟弟和孩子们则长幼有序地跟在后头,愈年轻的愈接近洞口,也愈安全,女人们则
在外面守着。
据说有一个采砚几十年的老人,带着一家儿孙下坑,老人突然挖到一块他从没见过的好
砚石,那虽然是块石头,但温润柔腻得如同婴儿的皮肤,摸起来好像有弹性、能呼吸一般,
砚工们管这种石头叫端溪石精,就像古灵精怪,是吸收天地寒泉千万年的灵气,才孕育出来
的,传说在矿坑里,只要一松手,这处石精就会不见了。当老人挖到这块多少砚工梦想一辈
子,也碰不到一次的石精时,兴奋地交给身边的兄弟,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出去,并叮瞩着
每个人绝不能松手。哪里知道,这时溪水突然暴涨:一下子冲进了狭窄的砚坑,靠近坑口不
远的一个初入坑的孩子,瞬间慌乱了,只记得祖父一路传话出来,这是百年难遇的石精,半
辈子可以不愁生活的无价之宝,正犹豫着,一只手已经被外面的人拉住,狠狠地拖了出去。
而当他脱离洞口时,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抓住石精,只见如排山倒海般直泻而下的洪流,已
经淹没了整个砚坑,而他的爷爷、爸爸、叔叔、哥哥们,全留在了洞中。”
每次父亲准备练字,他总是要求父亲重复这个早已会背的故事,看着缓缓研磨的墨,散
出淡淡的幽香,原先的清水,逐渐泛出油油的紫光,他觉得那块砚石,正是端溪的岩壁,而
那一泓墨,则是壁上深邃的山洞,里面一晃一晃、一闪一闪的,是盏盏的猪油灯,和仰面凿
石的工人。而每当父亲说到山洪暴发那一段,他则在心里喊:快逃哟!快逃哟!丢掉石精,
保命最重要!
只是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改,悲剧还是一幕幕地发生了。
“咱们这块端砚是不是石精啊?如果是,我就不要,因为它害死了砚工的一家人!”他
对父亲说。
“不是石精害死人,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舍不得扔掉石精,所以害死了洞里面的家
人!”父亲说:“你放心!这不是石精,只是一块端砚。虽然如此,这么细、这么紫的砚
石,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了,它同样是工人们手手相传,从阴冷湿黑的坑里采来!”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偷愉打开紫檀木的盖子,细细端详那块神妙的石头。砚面大约
有他三个手掌的幅度,和一个拳头高,靠近砚他的一侧,浮雕着云龙的图案,从龙口向外吐
出一道气,里面包含着一个绿色的龙珠,父亲说那叫鹦鸽眼,只有在好的端石上面,才找得
那种圆眼。那云的图案一直延伸到砚田的两侧。砚田是暗紫色的,略略横过两三条绿色的石
纹,据说是石眼的尾巴。靠近砚田的另一角,则又有着三个绿眼,每个眼的中心,且带着一
个黄点,父亲说这叫莲叶田田,池中有水,可灌砚田,田侧有莲,池畔见正,天上有龙,兴
云致雨,为降甘霖。
他轻拂砚面,立刻留下小手印,赶紧使劲地搓,却搓出一条条的老泥,像是从久不洗澡
的身上搓下来的一般,令他难解的是,这砚石说明总是“洗澡”,为什么每次搓,都会出现
老泥?
父亲洗砚,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而且既不用肥皂,也不用丝瓜瓤,而是专托朋友找来已
经变黄的老莲蓬,磨拭砚上的黑垢,洗完之后,除了底部和侧面用布擦干,对于砚面是绝不
碰触的,说是留一些水,正可以润砚,而且如果用布擦拭,难免留下棉屑,磨出来的墨质就
不够细了。父亲甚至总要保持砚池里的水,说是用来滋养石头,免得枯干。那哪里是一块砚
台,根本就是父亲案头的山水,一片可以灌、可以耕、云蒸水起的土地。
只是父亲故后,那块田便难有人耕了,母亲不准他用,说是小孩不懂事,容易弄坏了,
但是母亲还总是为那砚台注水,且说着与父亲一样的话:砚台要滋养,免得枯干,每次看母
亲缓缓地收拾收房,见到砚台,像是吃一惊,赶紧冲出去倒半杯水进来,突然欣开檀木盖,
将水注下去,又匆匆地盖上,走了出去,他心中就对那砚台升起一种特殊的感觉,甚至是一
种敌意。
初中一年级的早春,家里失了火:当他焦着头发跑出大门,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屋
顶,第二天的清晨、母亲带他回到废墟上,走进断垣,只见许多人,一哄而散地跳出墙去,
劫后残余的一点东西,全被捡走了。母亲跨过一堆堆烧焦的衣物,算着位置找到书房的残
碟,将破瓦和发着炭酸味的断粱小心的抬开,风乍起,未烧尽的书页随着烟灰飞扬,就在那
层层的焦土间,露出一块深紫……。
“因为它倒扣着,看来是块烧得半焦的砖,所以没让外人捡去。”在废墟上;临时搭建
的草案中,他的母亲又为那方端砚注上清水:“全赖这云龙啊!所以没烧坏,恐怕这石头也
有灵,合该跟着咱们!”
当年秋天,他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
“把这块砚台带去磨墨!”母亲居然说出这样令他有些吃惊的话:“你现在大了,应该
知道珍惜,而且参加比赛也应该有件利器。”
果然他的砚台一进场就吸引了同学的注意,唯一的缺点,是占据太大的空间。学校的桌
子,本就个大,剩下的地方,勉强摆得下竞赛用的毛边纸。
依照记忆中父亲研墨的方式,他将水从研池里移上砚田,再遵守“磨墨如病夫”的原则
缓缓研磨,问题是,前后左右的同学早已开始写,他们多半使用现成的墨汁,再不然则用带
着墨膏的塑胶盒,即使是和普通砚台的同学。由于从来不洗,砚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墨垢,
没有磨几下,也就可以开动了。
他心里有些着慌,急着动笔,第一笔才下去,就晕开了一大块。豆大的汗珠突然从额头
冒了出来,轰轰然,他不记得是怎么写完,只觉得缴上去时、跟别人的作品放在一块,自己
的墨色特别淡,仿佛孱弱苍白的病人,站在许多黝黑的壮汉之间。
“父亲不是说这砚台特别发墨吗?它让我丢人丢够!”
他一进门,就把砚台扔在床上,剩下呆立着的母亲,他觉得不仅是自己受了骗,母亲也
同样被骗了儿十年:
“我还在磨墨,别人早已经开动。等别的同学都走了,我却还在洗砚台!”他生平第一
次愤怒地吼叫。
母亲一声不响地抱起砚台,又从床底下掏出一块火场拾回的破布包了起来。
再见那方端砚,已是许久之后的事。婚礼前夕,母亲捧了一件沉重的东西,小心翼翼地
放在他的书桌上:“你成家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块砚台交给你,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但好歹也是你父亲心爱的东西,就收着吧!”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母亲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强者,如同那方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