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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跟我同日进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当时我就编了个十六队的队长。基本上,我们就是南京集中营的苦力,像畜生一样,两百个苦力,等于两百头马,两百只牛。
龙:怎么去到拉包尔的?
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发,来年一月二十四日到。上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去哪里——人家把你当牲畜看,不会告诉牲畜要被送到哪里。
出了集中营,我们就上了没有窗的闷罐车,全部人都进去了,从外头上锁。第二天早上到了吴淞口,下车,这样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几个礼拜,还好。在那底层船舱里,你想象,我们这些人已经被关了好几个月,有的关了一年两年的,多想念烟啊,饼干、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时候是最丰富、最高傲的时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烟,就往我们船底下丢,下面一拥而上抢夺的情形你可以想象。
龙:一千多个人都在船底?
李:没有,一百多个人,因为他分很多条船。
反正我那个舱底一百多个人。一下去,就发生抢烟抢糖的情况,难堪啊。我搞不清哪个是班长排长,可是我火大了,我说“不许抢!”那个时候的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浓厚的,一骂,都不抢了,我说收起来,班长来分。然后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语言不通,就拿笔谈。我的意思是,你给糖果、给香烟是好意,我们很感谢,但你这样丢是污辱的。我们可以上来,你们好好地给我们。那个日本人懂了,他说好好好,就停止这个动作了。
龙:那条船一路就到了拉包尔吗?
李:有一本书叫《地狱船》,你看过吗?我不敢看。
我们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尔前一站,最后一个礼拜,换船了。进入一个底舱,里头已经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个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现在塞进了四百多人是什么状况?
龙:空气不够?
李:不通风的底舱,很热。空气不够。闷到最后,我只能告诉你,四百个人,没有一个人穿衣服的,内裤都没有,头上身上爬满了虱子。
龙:大小便怎么办?
李:你到哪里上厕所啊?舱底两侧有各有一个楼梯往上,但是在每一个楼梯口守着四把刺刀,他说,一次可以有五个人上去,那五个人下来之后,才能再放另外五个人上去。
于是在楼梯底,就站满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小便啊!”他们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来了,贴身挤在你身旁还有横倒在你下面的人就骂。再逼急,大便就出来了。
龙:譬如大便,你自己怎么处理?
李:我就撕被单。
龙:有东西吃吗?
李: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不给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为缺水,所以连尿也没有。那时时候想自杀都很难,因为刺刀在那里,你连楼梯都上不去。这样子有一个礼拜。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是虱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狱船啊。
龙:你们到了拉包尔上岸的时候,很多人是抬着下来的啰?
李:谁抬谁啊,都走下来的。
龙:其它的船,说是那身体太弱的,一上码头就被日本兵枪杀了,您知不知道?
李:这个我倒没听说过,至少我们这船没有。
没有红药水
龙:这样的地狱航程,没人死?
李:体力统统搞光,人却没死,真的没人死。死是什么时候开始死?我告诉你,上了岸,十天以后开工,死,才真正开始。
龙:怎么说?
李:我们被编成几个大队,就叫“支那特别劳务队”,分头出去做工。有一个五百多人的大队最后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的工作比我们苦。美军来轰炸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地抢修机场,白天炸坏了,晚上就要去修,等到飞机撤了,没事了,他们就要去开公路,有时候进入丛林,三天都见不到太阳。我这一队,做的是码头装卸。
龙:那么整个在拉包尔的过程里头,有没有见过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湾军夫,有几个还谈得来。
龙:你们这些中国俘虏,对于这些台湾兵的监视,感觉是什么?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李:你说我们能讲什么,我们能去鼓励他要有民族思想吗?不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吧。
我们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个弟兄回来跟我说,大队长,今天碰到好多台湾来的年轻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们就发现,拉包尔有好几千个台湾来的年轻人在做工,还有一千多个广东、香港来的壮丁。
龙:当时中华民国驻澳使馆给外交部的文件说是有六千九百多个“台湾壮丁”在拉包尔,需要被遣返台湾。再包括一些老弱妇孺的话,总共可能有八千多个。
李:我跟你讲,我们大使馆是很差劲的,战后台湾人并没有经过大使馆回来。是盟军的船舰,把他们当日本兵一样遣送回乡的。
龙:李伯伯,你们在拉包尔集中营,受到日本兵的虐待严重吗?您刚刚说,到了拉包尔之后,死才真正开始?
李:这要说给你听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个时候大家有气无力,彼此也不太认识,没有合作过。譬如抬一个箱子,一个人没力气扛起来,需要两个人抬;两个人抬起来没事,放下去的时候,如果不同时放下,可能你的脚被碰破了,或手被划到了,或者被钉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见血,五天保证你死掉。
龙:是因为没有医疗品?
李:他有医疗品,我们营隔壁就是卫生材料部,里面什么都有,就是不给。
龙:连红药水都不给?所以你们一个小伤口就会致命?
李:连红药水都不给。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点伤口,没有什么,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就已经硬了。当然大家还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二天还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来,这个地方就溃烂了。第四天就生蛆了。
龙:生蛆了也没有人来管?
李:有,日本人在。他在营区最上面设了一个“医病连”。病人就被拖到那里去躺着,等于是个“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带着我们到外面挖了个大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里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个他认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补几枪,土一盖。
龙:那——不是活埋吗?
李:等于活埋。第一次就这样活埋了二十九个。
龙:这距离你上岸多少天以后?
李:大概十五天。接下来大概过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个,第三次大概有十几个,总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个是这样被杀害的……
那个时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为,我带领四百个人,每一天这样子死好几个,就算一天死五个人,八十天也轮到我啦。
龙:日军还拿澳洲的士兵做人体实验,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俘虏营没有发生?
李:我看到只有这一种:他在我们里面挑了二十个体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实验什么呢?就是让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两斤地瓜啊什么的,看可以把你饿到什么程度你还能活。
我记得有一个“八百壮士”叫徐有贵的,就是被抓去做实验的。他有一天饿得受不了逃回来了,逃回来以后跟伙夫讨饭吃。
68,一个叫田村的年轻人
墨尔本的康诺爸爸在公元两千年过世了。年轻的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纸已发黄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页,显然是个日记本子,因为有日期,从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诺大概猜得到这本日记怎么来的。康诺爸爸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那一年从军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岁。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诺爸爸在新几内亚澳军的情报站工作,专门搜索日军的情报动向。这本日记,显然来自新几内亚战场。康诺复印了笔记本中的几页,交给了澳洲的战争纪念馆,请他们鉴定内容。纪念馆很快就确认,这是当时一位日本士兵的丛林日记。
日记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围八十四厘米。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岁。他的家乡,应该是东京北边的宇都宫市,因为日记中有他写给家人的、尚未发出的信。他的名字,由于是缩写,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可能是田村吉胜。
田村的部队是日军派驻新几内亚的四十一军二三九师。四十一军的两万人,搭乘几十艘军舰,从日本驶出,在青岛停留了几天之后,就扑向太平洋的惊险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几内亚。田村的船舰,很可能和利瓦伊恂的战俘运输舰,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经比肩并进。二十二岁的田村、二十三岁的南京战俘利瓦伊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个年轻人,是在同一个时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到达新几内亚的。
田村日记的首页,大概写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这里的天堂鸟藏身在椰子树林中。他们的鸣声,使我忆起日本的杜鹃鸟。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声音听起来像“咕鼓——咕鼓——咕鼓”。
……一月末的日本报纸提到新几内亚前线——谁会知道我竟然就在前线呢?
气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这里有那么多可怕的虫螫。蚊子尤其凶悍。我们很多人都病倒了,战斗士气很低落。
四月,丛林的雨季到了。士兵们不能出去,就坐在潮湿的帐棚里,一整天、一整夜,倾盆大雨,打在帐棚上。
离开故乡已经数月,寄出的信也许并未寄达,故乡的音讯全无。虽然不敢奢望能够活着回去,但寂寞之情,深深充斥着我身为士兵的内心。空的汽油桶,暂代澡盆,水满了出来;一如往常低垂着的,是南国的夕日。身边的战友接连逝去,能否再读到来自故乡的信呢?(田村日记)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帐棚顶离地面只有一米半高,湿气逼人,即使生了火,还是难受。
当中国的“八百壮士”俘虏们像罗马帝国的奴工一样在拉包尔抢筑机场的时候,田村的两万弟兄们在做一样的事情。四十一军在赶建的威瓦克机场在新几内亚的本岛上,距离拉包尔机场就隔着一个窄窄的俾斯麦海峡。田村有很浓的文艺气质,晚上筋疲力尽倒在营帐里时,他用诗来记录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晒,兵建机场,
大汗淋漓,无语。
工事日日进行,
长官天天巡察。
暂休海滩旁,汗水满头脸,
远望海茫茫,只盼家书到……
秋蝉声唱起,枯叶萧萧落……
机场以敢死队的气魄和速度铺好,日本第六航空队所拥有的三百二十四架战斗机和轰炸机,马上降落在机坪上蓄势待发。十万重兵,百架战机,新几内亚的土著每天在轰轰震耳的战争声音中掘土种菜,赤脚的孩子们像猴子一样爬上椰子树顶,远远地瞭望那巨大的机器,心中被一种模糊而神秘的力量所震撼。
没有几天,盟军情报发现了这个飞机基地,地毯式的大轰炸开始。来不及逃走的飞机,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机体爆裂,千百片碎钢片残骸四射,火光熊熊夹杂着不断的爆炸,从拉包尔都看得见,浓烟怒卷冲天,使整个天空变黑。
二三九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