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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大的小狗。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
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子时的第一步手续。
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
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
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撤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
“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
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自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虏!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丝了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五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化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那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也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了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
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三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饿熬夜还都不算!
1932年11月1日
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
多收了三五斗
叶圣陶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
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
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糙米五块,谷米三块,”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
“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米像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粜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粜,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洋面,头几批还没吃完,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
洋米,洋面,外洋大轮船,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祟那已经送到河埠头来的米,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祟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帮工;买肥料,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在范墓,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髭说道:“不要说范墓,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谷三块。”
“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驳议。“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洋钱?”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祟价是七块半,今年的米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的,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比七块半多一点吧。哪里知道只有五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种田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罗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
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可总得粜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米行里有的是洋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
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现洋钱,袁世凯,不行么?”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技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只有钞票。”
“那末,换中国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中央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