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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
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
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
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
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
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
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
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
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
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
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
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
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
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
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
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贾平凹作品集
第四章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
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
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
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
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为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
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
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
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
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
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
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
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
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
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哭嚎,
它是抵着渠底哭嚎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
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
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
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
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地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
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
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
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是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的速度极快,下坡却不
行的,坡下的人一哇声撵打呼喊,在坡上收麦子的人闻讯从坡上也撵下来,狼就慌
了。或许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经艰难,就在它放下舅舅
要换一口气的时候,撵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丢下舅舅,眼睛一闪,舅舅看见的
是一束红光,真的是一束红光,狼就逃走了。舅舅从狼口里被夺回来,后脖子上留
下了三个冒血的窟窿,虽然后来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从此怎么也消失不了疤
痕。“他一急,疤就发红,”母亲说,“只要见他的疤红了,谁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舅家的全部内容,我是数次地去过商州,因为辈份隔了几层,
舅舅叫什么名字,村子又是什么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认亲的意义不大,所以从没
有产生去寻找拜访的念头。我只说今生今世不可能认识那一股亲戚了,没想却在最
后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记者的身份懒洋洋地参加了商州的一次经贸会议。偌大的礼堂里,
州行署专员在作关于商州地区现状的报告,他讲到商州是一万八千平方公里面积,
划分行政县七个,州直辖市一个,乡镇五百七十三个,总人口二百二十一万,自古
以来号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万亩,森林覆盖面积八十九万亩,
中小电站三十五座,大型铁、锑、煤矿区四个,贯通四县的国道一条,县级公路十
四条,虽不是富裕地区,但五谷杂粮都产,尤其山货特品丰富,如木材、竹器、龙
须草、漆、火纸、核桃、木耳、蜂蜜。“还有十五只狼”,他最后说。还有十五只
狼?!这一句话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在我听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从来还
没有哪位领导在介绍自己的家底时说到还有狼!但商州行署专员说这句话时,语气
平和,没有故意的口气也没有幽默的神情,这令我觉得惊奇而有趣。会后,我专门
去采访专员。
“您在报告中说到狼,”我说,“还有十五只狼?”
“是的,是十五只狼。”“您说的是州城动物园的狼吗?”
“不,是野生的狼。”“您怎么知道是十五只?”
“我让人去普查了,我们为这些野狼编了号,是十五只狼。”“这么说,狼是
商州的一份家产了?”
“这当然呀!”专员得意地说,“假如没有狼,商州会成什么样子呢?你们省
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说个简单例子吧,山地里的孩子夜里闹哭,大人们世世代
代哄孩子的话就是' 甭哭,狼来了!' 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没有狼,你想想……”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个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地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黄羊吧,商州的黄羊肉是对外出口的,可狼
少了下来,你一定认为黄羊会更多了吧,不,黄羊也渐渐地减少了,它们并不是被
捕猎的缘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黄羊的,可狼在吃黄羊的过程中黄羊在健壮
地生存着……老一辈的人在狼的恐惧中长大,如果没有了狼,人类就没有了恐惧嘛,
若以后的孩子对大人们说:' 妈妈,我害怕,' 大人们就会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
怕了。你去过油田吗,我可是在油田上干过五年,如果一个井队没有女同志,男人
们就不修厕所,不修饰自己,慢慢连性的冲动都没有了,活得像只大熊猫。”“噢,
听说商州的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为一只大熊猫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种,已经怀上
孕了?”
“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
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
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
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
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
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
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
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
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
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
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
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
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的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
么可怕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
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的难得,作为我是应该
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
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
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
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
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
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
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
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
为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
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
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
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巨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
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
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
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
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