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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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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殿把礼堂用的白幕布扯一块来,幻灯室出拐了,快,郭局长要审查呢!”张菊花口气急得像个强盗,并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知道了?”她见我迷惑,先扯住我的袖子拽了一个圆圈,然后压低舌头告诉我:“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谁想得到呀。嘿,不让她给郭局长放幻灯也不是政治问题嘛,她想差了嘛。”
  “就是长着海狗脸的?”
  “没正经!”张菊花白眼道:“没正经,什么海狗海豹的,人家都烧成一筐焦炭似的,唉,幻灯室都烧空了。”张菊花摆着头、摆着手离开我时一如离开常来常往的小酒馆,嘴巴还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而我在那一刻,马上想起来在模具车间见到贾校长时,他那瞪着死羊眼睛看我的样子实在是高深莫测。
  正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同学们狠狠地押着别人的影子,匆匆赶路,都像去见多年未见的情人。夕阳似一枚暴腌的鸭蛋黄从大雄宝殿的鸱尾向下旋,一轮如海伦老师苍白容颜的满月由东边那条笔直、冷清的蓝蓝的天边冉冉升起,宁静地和落日交班。在清凉如洗的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缕几近透明的轻烟,散发出黄昏时特有的芳香。不知残阳为何要将最后的余晖投射在云林寺前的古柏、古槐疏疏朗朗的枝梢上,古树虽然没有借风英雄起舞,但它们枝杈上的新芽裹蘸了蜂蜜一样,晶晶闪亮。
  撇开络绎追脚的尘土,我踏进了云林寺的大门。寺内铺着雕花的石板,踩上去只觉得鞋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北京来的红卫兵把金刚殿、天王殿、排云殿给毁了,大雄宝殿之所以幸免于难,是被先得风声的老校长李云汉先生“占为库房”。我打开大殿,既看到面目丰满、宽衣博带、束发连冠的塑像数十尊,重彩平涂、线条流畅的聚墨碾子画铺遍了三面墙壁,而且像、画、书和题记到处都是。我还看到了一堆破烂的风琴、西洋乐器、体育器材、值日牌、笤帚簸箕、铁炉子和黑乎乎的大柜子一个又一个。
  大雄宝殿既比医学院的钴镭室大,也比村里的打谷场宽,我对这间比游泳池还大的房子毫无兴趣,那些彩塑男女穿的衣服,全都贴着形体飘拂而下,凸凹鲜明,个个都像淋着雨罚站似的,表情沉静。我对这些非要把服饰皈依进肉身,还要在灵肉中展示和谐的创造者们历来视而不见,当时,我一门心思就想赶快找到白幕布,好交张菊花的差。
  我找到了一箱箱的粉笔、蜡烛、黑板擦、一群不是鼻子被蹭破,脸蛋被蹭污的大头娃娃,我找到了各式各样的烧瓶、酒精灯、试管、鼓、锣、镲大小型号一大堆,可就是没找着我要找的,于是,我向后殿走去。
  先是听到秋风吹拂满地黄叶的哗哗啦啦声,又听到晾在长廊里的绸裙被秋雨斜扫的声,当然了,老鼠历来把库房视为天堂,它们吱吱叽叽的声音不用听也听得到,我很迟钝地在接受古里古怪的那么一种肆无忌惮的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光着屁股在白幕布上摔跤的石磊磊、庄稼重老师!
  石磊磊老师的脸没准刚从练习憋气的脸盆里提起来,还滴答着水,庄稼重老师没见我之前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扭头看见我时赶紧蜷作一团,卧在石磊磊老师身上不动了。只是他们嘴里都忍不住吐出颤颤悠悠、绘声绘色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变化成比杜鹃鸟在初冬的叫声还要凄异哀啭,是见到我之后,那是让人心中寒肃却敬佩的声音。
  白幕布包住了他们俩的光屁股,只露出两个脑袋来瞅瞅我,再互相瞅一瞅。突然,我注意到了石磊磊的脚,她的脚指甲盖上涂着大红的蔻丹!石磊磊急遽地把脚往回缩时,彼此触目惊心地瞅着对方,我退了几步之后,转身跑了。
  我双手捂着嘴跑,都跑回寝室坐在炕沿上回味了,才想起张菊花要的白幕布。我曾经把家里的提花绸被面剥下来,撕成条送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法炮制,我把被里揭了下来,送到了张菊花的办公室。
  我刚从张的办公室出来,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他脸色刷黑地盯着我,我马上喉咙壅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庄老师对我不知深浅的闯入及马上告密的猜测都相当地理解,“嗯,怎么没有去江先生家补习呢?”他的音调和表情都变了,如果不是他在后殿里和石磊磊的关系取得凯旋,他真没必要这么神气活现。
  “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此话既然从我的口里说出来,索性把话说到底:“郭局长都来了。”“他来干啥?”“我知道他干啥不干啥!”我甩下庄老师,来到了江老师家。“你来打太极拳吗?”江老师一上来就把我给问蒙了。“你是来补课还是观光?”江把话点到这儿,我才想起忘带课本了。其实,所谓的“数学书”,不过是江自编的油印教材,他占着“山西省高等数学编纂小组”编委的茅坑,屙下我学的这本“田螺屎”,就和一条大河屙下一枚孑孓一样。“这不有的是吗?”我指着撂在他桌脚边高至抽屉的“数学书”说。“你可以到外面砸炭去了。”江说着,把门打开了。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屁股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无耻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江兄,地区郭局长要见你。”韦一进门就嚷开了。“不见不见,”江摆摆手。韦走了,没几分钟,韦又回来了,同样是不敲门就进来了,这次他笑嗬嗬地说:“张菊花说了,只要你见了郭局长,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乌龙茶。”江恼了:“她以为我江远澜是什么人,你告诉她甭说什么郭局长,皇帝求见也不见!”“天才不愧是饿出来的,”韦说着,来到江的身边,揽揽江的肩膀:“江兄学力精醇,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可人要活饭要吃,学问要做,面子也给我一点吧,他们都知道咱俩关系好。”江不再说话,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对韦老师说:“你再逼我,我们干脆绝交!”
  “小侉子,你来说句公道话嘛。”韦老师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正欲说我不能说话,张菊花进来了,她说:“江远澜我可以给你两袋大米,交换条件是你去陪郭局长吃顿饭。”江远澜盯着张菊花两眼冒火地看了一会儿,抽身甩门走了,张菊花追着问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你去哪儿?”“买烟——”江把声音拉得老长。
  据说郭局长对素数略知一二,故对江远澜分外敬重,临走时他怅然地说孔融分梨,是数学问题,孔融让梨,是情感问题,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问题。郭局长让把这些话捎给江远澜的同时,命令把校图书馆腾出来,办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览会”。
  校图书馆的藏书有多少万册或万万册与数学有关,与我无关。这么多书要搬到大雄宝殿,可不比从邻居家搬回一个板凳,最后两天是我搬书还是书搬我已经搞糊涂了。总之我连上厕所时,脑袋都像龙头凝视前方,双手直垂做抱状,肩膀平端,两脚外八字,相貌苦涩。
  江远澜这两天正研究素数,心中被热情驱逼,既不洗脸也不刷牙,满嘴异味地对我说黎曼证明了函数的一些重要性质并简要的断言了其他的性质未予证明,我正尝试着证明黎曼的断言,尽管这些断言又有了新分支。江还说,他要做的这道题又叫做“黎曼猜想”这个未解决的问题即,0≤x≤1中的一切零点都位于x=2这条线上。(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8个问题)。,需要去猜想的东西当然离不开全神贯注,为了他能全神贯注地猜想,他命令我从饭堂打饭之后即去他家,这样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万仞,玩神骛八极的主儿,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到操场疯玩一阵子,骡子卸辕之后尚能滚翻几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远澜的心胸不够开阔,此前,我只偷了他两次钱,区区十元,我为什么不多偷一点呢?带着这种想法,带着一块发面丝糕,我又来到了江远澜家。
  江远澜捏着一张纸在哭,泪水平平,哭相倒还虔诚,清鼻涕比糖稀拉丝还长。头一次观赏这么一副法相,我装出蹙眉含睇、讶异满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里的花朵却噌噌噌地开放。他出了什么事儿?我甚至想虚情假意问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进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刚退后一步,江就问我:“你去哪?”我说:“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两下,心生一计,便把丝糕递给他,“老师,吃吧,”说着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觉地再问,我说:“我再去领一块丝糕。”“第一,我虚不受补,收回你的丝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面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第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补课。”他说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刚刚坐到凳子上,我就对他说:“糟糕,大殿的门我忘锁了。”江的泪眼还在婆娑,声音却非常凶巴:“坐稳吧!”我说:“学校那么多书丢了谁负责?”“你为什么忘记锁门?”“又不是我家的门,忘记锁很正常嘛。”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走,我陪你一道去锁门。”
  大殿距江远澜家不足两百米,他的步子迈得大,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便让来来往往的师生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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