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献血回校的路上,陈皮实、王有富、丁丁宝和我四个献过血的走在一块儿。县城西门外的道路尘飞土跳,过往的拖拉机、运煤车、化肥车交错着开过,却摆出一副往死里撞的架式,马车、驴车、牛车也都走得气喘吁吁的,比较色情。见一路上淋漓的马粪蛋子牛粪饼子没人捡拾,我就恨出门没带个筐,就恨这城里糟践东西。陈皮实是大白登人,来读书前是村支部副书记,结婚若干年,有儿女若干,他说头天上课就献血,亏哩。你不觉得?他反问我。血是红水水,流走多少补回多少,没事。我望着一对骑车带人的男女心不在焉地回答。漂母一餐饭,韩信酬千金哩,等着海伦老师谢我们吧。王有富说。江老师咋不献?丁丁宝发问。王有富说血型不对号,你们注意没,江老师对海伦老师寡淡,一句暖人的话都不给。她海伦没结婚就小产,还想张灯结彩庆祝她?陈皮实和丁丁宝拌嘴时,王有富突然冒出一句:江老师还是光棍呢!你是甚意思?不知何时钻进我们队伍的杨美人问道。能有甚意思,爷还是光棍哩,惶在一起了呗。王有富填写献血表时年龄填了36岁,大我22岁呢。光棍有啥大张旗鼓的,我们村一百多光棍呢。陈皮实耍着神气说。分来咱校的老师几乎全没结婚,一帮孤男寡女,景老师结了又离,也算一个,白老师的女人是在上个月死的。还有传达室的赵大爷也是老光棍队伍里的人。同学们你搭一句,我补一句走进迎暄门时,凉风爽爽,就让我想起了瞿昙海伦:她穿的那件白色圆点湖蓝底的衬衣在喜城像汝窑的碟子一样珍稀。当我走到她病床边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和一滴眼泪,似乎在告诉我利刃打开了她宽广的胸口,而目光的余波却扫向门外进进出出的人流——一条甜蜜、丰满的河流。这种近乎极端的独创使我一下子就认同了她。她那苍白瘦削的容颜迫使我不问青红皂白喜欢上她。我说:“海伦老师别安息快好吧,学语文多少还能认几个字,学数学记几个数有屁用。”我说这话时,身边的杨美人哧哧地发笑,丁丁宝朝我眨眨眼睛,我一回头,见江老师押犯人似的走在我身后,显然,我的话他全听到了。
警察最得意的时刻也不过是抓了个小偷而已。
我逃窜到校门口时,先是看到传达室的独眼老头在门口架一锅热水在拔鸡毛,然后马上看到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在寻人问路。“你去哪儿?”我用手扇着脸上的热汗,喘息未定地问他。他说他是北京体育学院来实习的老师,问我县一中和县中学是否有区别。我刚想说茅房和厕所没甚区别,但一想不雅,就说老兵和老卒一个意思,这里就是了。那位小伙子喜眉笑目菱角嘴,头发蓬松如新扎的笤帚,他说:“我叫程星辰,你呢?”“小侉子。”我笑盈盈地告诉他。他神情开朗,笑我的名字怪,我就说虫以臭得名,嘻嘻,蛮好。说话之间,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开出校园,黑色的铁壳如一座坟渐渐走远,幽幽的尘土便支离破碎又你追我赶地浮在我的鞋面上,我怔了一下,缓过神来时,程老师已走出三五步,摆手和我再见。程老师双肩背着行李,手中拎了一个人造革的马桶包,稍微走得远一点时,身影一跳一跳的,好似皮影赶路呢。
陈皮实追上来,说阿尔巴尼亚让你到数学教研室去。阿尔巴尼亚?陈皮实见我的神情成了问号,就说嘿,说江老师呗,有人叫他阿尔巴尼亚,也有人叫他莫名其妙,这个人的心思可是比十八层圆白菜包得还紧,怪得你发蒙哩。福儿奶奶总说城里人是精,哪是人哩!到底是鳖老了英明,村里的牛不丈老师从没喊过学生去办公室,可学生都崇敬碑一样崇敬着他。我不想心不烦,一想心很烦,所以我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数学教研室。
我喊报告进了屋。十来张桌子,坐着五六个老师,男多女少,有伏案备课的,有哗哗哗翻本本判作业的,还有喝茶抽烟的,一个梳刘胡兰发型的女老师侧过身,手搭在椅背上看着我,她脸长得比膝盖还丑,声音却比夜莺动人:你是哪班的?谁叫你来的?
靠窗的那位老师被跃上窗台的阳光打亮了半张脸,剩下的那半张脸就反差成黄裱纸,目光眄过来时,我赶紧说我是13班的。对门而坐的那位女老师长了一张海狗脸,怄气的表情天生的,看我时极其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蜡白的眼睛,就忙着又怄她的气去了,这位海狗脸的老师毫毛重,嘴巴一圈发灰,头发油亮油亮的。我注意到她十个手指甲上都长满了倒刺,我听福儿奶奶说贪婪又笨瓜的女人手最容易长倒刺,所以我就紧盯着她的手看……心思烂漫,还看到靠左墙的一位老师头发和墙一样灰白,藏蓝色的干部服比我穿的还要旧,还要暗,他耳朵薄如荔枝皮,呈透明状,他穿一双军用胶鞋,踝骨比槟果还大,圆鼓鼓的,就显得他比锅刷子还细的小腿有些吓人,尤其当他架着二郎腿抖索时,真让人担心他的腿不够结实。我还看到了两条醒目的标语: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为工农兵服务。尤其是后一条标语,让我心思邪开了。我被注销城市户口已经三年了,口粮拿的是516斤,按知青的待遇。我要是正牌农民,我能来这鬼地势,鬼教研室,被一帮歪瓜裂枣的男女说长论短吗?支书仁义,去年还分了我98斤自留地粮,半斤麻油,二斤金针菜和三斤山杏干。福儿奶奶说得没错,吃人家碗半,由人家使唤。我要是不那么财迷,我就拿老乡312斤口粮,我也不会被撵到这儿来,一具死尸被我掇弄了,一群乖乖亲亲的鸡丢了,一碗热热乎乎的血被抽了,连口滚水都没喝,又来到教研室这破地势罚站,想到此,难过来的难能可贵,眼睛发胀放酸之间,一阵极怪的脚步声嗵嗵地响起,一件黑物从我身侧嗖地飞到了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再嗖的一声,又有一个黑物也飞到了办公桌上。
“是你的手套吧?”江老师问。
这双麂皮手套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上面有古老的翱辫刺绣的纹样,有凤凰站在花枝上鸣叫。我猜想是丢在医院了。此刻,它如柔软的缅刀,轻吟锋利。我几乎伸手去抓了,手伸到一半改成了挠头发。昨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头戴前进帽的男子给喊出了寝室,他说江老师拒不承认那围巾是他的,他是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聊,他还说只有女生才会制造性质不明的麻烦,巴结班主任的方式五花八门,如此这般令他嗤之以鼻。寝室前一排桶粗的白杨,夜光下翻抖着如冰页一样的叶子,我对人是三春雨,可别人对我是九月霜,此刻,那条围巾还塞在我的铺盖卷里,“这双手套不是我的!”话一出口,我发现了自己的应变能力。
江老师有着织网只为捕风的从容,他不动声色地坐下,看都没看就把那双手套推到了一边。他打开一本书,旋即又阖上,他拉开抽屉,翻找笔时是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再后,他把活页纸夹又翻了一会儿,才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问我:“想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江老师用目光审问着我。“我想回村。”说这话时我是不图柴烂,只求斧头柄脱。江老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我马上发现他袖口褴褛,脱落的线头有点长,“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他突然发问。“三个!”我话音刚落,引来一屋的哄笑,“没说四个直角就挺不赖喽。”屋里众老师你言我语,认定说死莲花还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师还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半天,试探地问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江老师伸着细黄的脖颈,问我什么时候给他钱?“什么钱?”我纳闷。江老师说他的围巾是在太原柳巷的“沪羊毛精纺产品专营店”买的,买时花了五元陆角,“你给我五块钱吧,我才戴了两年。”江老师说这话时,阳光轻轻透过筛子般的叶隙,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撒下亮晶晶的圆片,宛如跳动的金币。
我二话没说,脱了中山装,食指勾着衣领说:“三钿不值两钿,怎么样?你给我五块一毛钱吧。”
“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烂布褂子?”
“想公道,你颠我倒呗。”
“岂有此理,我的围巾被你的脚踩了,被你的屁股坐了,被你的脏手揉了,你……你难道不该到柳巷给我买条一模一样的回来么?”江老师说到这儿,音高了:“如果我真的刁难你……”
江老师说完,身子后仰,他左手后探,一把扯掉了撂在了椅背上的中山装,朝脑后扔去……偏巧,刚从门外进来个人,我的中山装成了盖头,把那人的脸给蒙住了。
“嘿嘿,搞甚么?”盖头里的声音瓮瓮的:“见鬼!谁还有这份闲情?”揭去盖头走进来的是昨晚还我围巾的那个戴前进帽的老师。刘主任好,刘主任好,老师们纷纷叫他时,他说:“呦,大伙儿都在啊。”
“可惜于拙不在了。”冷不丁的声音从墙角发出,长着海狗脸的女教师那怄气的表情与哀怨含涕的声音又亮又响,一时间,人鬼殊途的叹喟就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说非人使命命使人。那个说洋凤凰又名不死鸟。“算了,别和你的学生治气了,”轮到刘主任可以把话插进来时,萧瑟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的目光都射向靠门右边的那张桌子;桌子上半瓶红墨水边放着一杆蘸水笔,一个黑板擦下压着一张借书证及一撂书,一盆栽在水中的白菜根抻出四五枝鲜翠的杆,七八片娇绿的叶和嫩嫩纤纤的花蕾初绽沁黄……睹物思人,老师们该欷的欷,该哽咽的哽咽着。“我知道你不是当班主任的料,”刘主任拍着江老师的胳膊说,“谁让你教的是主课啊,况且还是贾校长钦点的。”
“于拙老师死得太急!他借了我一本余介石的《数学概论》都没还呢。”“嘿,他还借了我一本刘薰宇的《马先生谈算学》,一本朱德熙的《数词和数词结构》呢,要不,咱俩到地府要去?”刘主任拉过一把一坐就直咯吱咯吱叫的椅子,坐在江老师旁边,商量着。 “他吊死在讲台前,我的课怎么上?”
“再有,我的课不是为他吊死而上的,数学不是救援物资。”
一股腌韭菜花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从死者的桌子上徐徐飘来,我小声嘀咕:“死尸是我抱下来的,抬尸的也是我,难道我也甭进教室了?”
你先把五块钱还给我。江老师余怒未消,把叼在嘴里的烟卷夹在焦黄的手指间滚了滚:“谁让你抱死尸的,我让你抱死尸了吗?没准是你有抱尸的瘾吧?说白了,你不就想抛头露面,与众不同吗?”
“没错,”我表现出向往的神情:“用不了多久,我会像抱西瓜一样抱起你的尸体,走到半路,呱叽一声摔在地上,”我双手使劲儿揪着小棉袄的下摆,把声音放慢放轻:“有朝一日。”
“闭嘴。”刘主任制止道:“有这么对老师说话的吗?师道可以不尊严,人道不可以不尊严!江老师是堂堂的教授,他讹你干嘛,你不还钱不行,先还钱,再道歉,干戈化为玉帛。”刘主任说这番话时声音虚高,表情实绵,眼睛朝我了。
我的额头是碰不到苍天的,更何况刘主任用心良苦,我掏出十块钱,让江老师找。一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