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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疼得她推起自行车就往女厕所跑,再等小侉子浑身软得羊毛一样地从厕所里走出来,便犯了腊月借镰刀,不知冬不知夏的错误,忘记进江远澜的小屋坐一坐,忘记请江老师给修修车子。当她推着断链的自行车,又累又困地走到村口时,天已大亮,各队的小队长正在大柳树下派工,吵吵嚷嚷的人声、牲口声、农具摩擦声,让小侉子一下子乏得恨不得变成一件平平展展的盘子搁在炕桌上。
事实上,小侉子夜访江远澜之时,小屋是空的。那一刻,江远澜正走在从省城回喜城的路途中。去省城时,江远澜的神情比青铜骑士还要庄严,倒不是罗曼蒂克的求婚想象令他如此,而是他生怕自己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预言家——把小侉子的双亲给搞恼了。他想如何平铺直叙地准确简明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要格外用功,因为功败垂成。他哪里能够料到:事情的结果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自己哪里是去求婚,分明是去受辱。自己像小丑一样做了一次有生以来最失败的精彩表演。
关在省城小西门外营盘监狱中的小侉子的母亲是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先和江远澜见面的。两人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江远澜觉得身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四面垂直灰黑的墙壁,把他同嘈杂混乱的噪音隔开的同时,把他同小侉子母亲有可能交流的契机也隔开了。他先掏出了他先后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几篇论文,然后有些慌乱地掏出了近两年来小侉子做过的数学习题,由于紧张,面对对面一张极为重要却陌生的脸,一张难掩美丽威仪的脸,江远澜的眼皮抽搐了好几下才做罢,他自报家门:“我叫江远澜,是小侉子的班主任。”坐在冰冷的铁栏对面的那个女人面色如霜,她用白嫩发青的右手去拢额边的短发时,猛然让江远澜想到了那副黑色麂皮手套,她真的是小侉子的母亲吗?江远澜担心得不由握紧了拳头。小侉子的母亲是那么年轻,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时间,他连一个恰当适合称呼对方的词汇都找不到,他觉得他像一个卑鄙的密探给人抓到了似的,他觉得他的希望已经鸟尽弓藏,他的未来是银汉睽隔的天各一方,他甚至稀里糊涂道:“听说你爱吃鱼,爱吃海里的鱼?听说你爱吃虾,爱吃海里的虾是么?”
小侉子母亲无言,却射过来锐利而阴郁的目光,让江远澜紧张得一下咬破了舌头。一嘴黏滋滋发腥的味道一下子就从鼻腔冲到了脑门。他发现小侉子母亲那刻板、冷静到近乎严峻的外表背后,早已明确表示出她坚决不会同意的态度。他坐在这里除了枉费心机,再无别的指望。他正打算告辞,不料,小侉子的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我情愿以坐一辈子牢为代价,也不会同意让你娶走我的女儿!”说罢,她甚至投给他蔑视的一瞥。“包括将来么?”江远澜不甘心道。“补课,补课,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个老光棍根本就不配为人师表!”小侉子的母亲临走前留下的话,掷地有声。那一刹间,江远澜心灰意懒到了极点。此前,他一直沉湎在求婚成功的臆测之中,面对无言以对,决绝的驳斥,他感到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丧失殆尽。
从监狱出来,还没走出十步,江远澜就把脚崴了。登时,他便抱起脚丫子哎呦,在他哎呦不已的同时,脚踝周围已经肿胀得和脚背一样高了,他没有考虑到脱了鞋之后,鞋竟穿不上的后果,他用怜悯而又平静的目光看着肿成大馒头的脚踝,告诫自己:哎哟妈呀,我可不能再去向唐小丫的父亲求婚了,否则,我另一只脚也会崴的。再有,如此模样,对方会以为自己是瘸子,再射过来铅一样沉重的目光逼视自己,不害怕也会无趣的,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这是不是一场梦呢?否则,北风何以会如此凶狠地呼啸,专吹我这个不爱戴帽子的南方人。
江远澜独自强撑着站了起来,那只受伤的脚刚一沾地,便疼得锥心刺骨一般,他只好拎着那只黑灯芯绒裹面的厚棉鞋,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车站移去。
香灰色的天空,香灰色的省城,香灰色的电线杆,香灰色的柏油路,沿途偶有几个匆匆过往的行人投来猎奇的目光,但仅仅是一瞥,留下香灰色的江远澜一副踽踽跛行的模样,供他自己确信:我的确是来到了省城,的确求过婚,不信么?有崴脚见证。
——
江远澜回到喜城中学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发现了,老头赶紧把江远澜搀扶进传达室。询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省城漫游观光去了。”江远澜恶声恶气地回答时,老头把一封挂号信也送到了江远澜的面前。
信是省教委中学数学编委会发来的商调函,借调江远澜去省城编纂高中数学教材。望着确凿无疑的大红公章,江远澜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绝好的借口,此后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物都会使自己招架不迭连连惨败——譬如求婚,譬如崴脚。
“去把韦荷马给我叫来!”江远澜粗声恶气地对传达室老头下命令时,老头与其说是随和不如说是逃避,颠颠地去了。江远澜隔着玻璃窗朝校门口望去,心里想,若是这个时候小侉子能来就好了。
片刻,韦荷马小跑着来到了传达室:“你小子这三天去哪儿了?”江远澜的神情还在他自己设计的喜相逢的幻想中。韦荷马的“当头捧喝”岂是他能听得到的,他用又黑又脏的手擦着满是哈气和薄薄一角冰凌花的玻璃,口中念念有词,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甜滋滋的挫败感和陶然欲醉的凄楚。当韦荷马抓住他胳膊,叫着老江、老江,嘿,你怎么了?住口,江远澜突然惊醒过来的样子:“不许叫我老江,不许!我一点儿都不老!不老!我不是老光棍!”江远澜说到最后时,几乎咆哮起来。
传达室老头朝韦荷马递了个眼色,韦荷马这时才注意到江远澜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用毛巾和毛背心裹缠着,他的脸色白里泛青,嘴唇像喝了生羊血一样鲜红……韦荷马背上江远澜回小屋时,只觉得江远澜体重轻得不可思议,江远澜驯服地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他马上感觉到从江远澜鼻孔喷出的气息干燥烫人。
改日自杀
江远澜来到小侉子插队所在地——晓井村的那一天正是古历二月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有关民间二月二的风俗,江远澜一概不知,酝酿了一路的思想核心简明扼要地只剩下了两个字:自杀。他希望和小侉子的会见能像柏拉图式的对话,尽管自己和小侉子都尚且不能称之为名人。
此前,江远澜度过了一段身体极糟,灵魂极美的时光,他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在此刻才带给他一种曼妙的优美描述:包括他发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木棉枕上一圈又一圈,渍迹清晰的口水印痕。想一想,在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小侉子百般奸滑,在逃避补课之际,竟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口水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而自己却没能捉住一次。江远澜遗憾不遗撼的倒没有强调的必要,只是感叹若能看到小侉子睡觉的样子就好了。
通常来讲,人们在看罗马史时,读到恺撒之死时便想停下来,不再往后读了。谁不知道一个时代的通史,乃至风景通常是建立在歪曲了穷乡僻壤,穷乡僻壤子民们的真实境遇和真正个人情感之上的呢,江远澜在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惜与惋惜之余,又为自己能藏匿好这么一份宝贵的情感而沾沾自喜。因此,八十里山路除了让他的裤脚管蹭上一层厚厚的黄土之外,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和乏力。 村里的孩子们有一种出奇的灵性,他们的目光不但能够抓住历史的盛大场面的一瞥:譬如发现皇帝的新衣,又譬如发现一个绞架高的穿着黑色风衣的江远澜出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暮色四合的那一刻。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住了江远澜,问他找谁,干什么的,江远澜说我是老师。噢——管小侉子的老师来喽!孩子们随即把一个有梦游病患者表情的江远澜簇拥到了福儿奶奶家。
小侉子毕业后执意继续插队,给江远澜带来了意外的烦恼和忧虑,他不能理解小侉子一说起村子,眼睛就冒异光,神采就要飞扬的那腔激情从何而来。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这话他可以对自己说一万遍,却没法对小侉子说一次。天使都无权左右他人的意志,抱着这样的观点,江远澜叹喟的只能是最深重的遗憾——和一个女人默契,怕比登天还难。
江远澜随着一帮孩子先穿过一条宽畅的土路,然后登上石阶,左拐到了一个堡上面,堡上面有一座残垣坍塌的戏台和一座香庙,沿着碎石片铺成的小路一直向东,经过了浓烈酸臭味道的牲口房,强烈卤水味道的豆腐房和几间挂了面,包了瓦,伸出脊的灰瓦房——村小学校,再回拐到土路上时,南面丰稔山的积雪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焕发出它蓝莹莹的熠熠银光。
再等江远澜走进福儿奶奶的土窑时,孩子们突然间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甚至可以说遁逃无迹。江远澜哪里知道古历二月二按此地习俗是鬼串门、妖远游的日子,谁若去他人家,惹来灾难疾病都是百防无效,百药不救,一死了之,落为结局。人们若把这一日视为祟日,便岁岁相告,甭说黄口小儿心中铭记,就连各家的猪羊鸡狗也都有束有缚。
做为五保户的福儿奶奶前一天就被她娘家——裕儿村的老侄女接走了。福儿奶奶坐在毛驴车上,一派老花骨朵就要开个粲粲的欣喜眉眼,她对小侉子的叮咛不提也罢,她让小侉子把轻浮放荡的神情收起来,把奸懒馋滑的贼性收起来……气得小侉子嗷嗷叫:“您老吃油糕炖羊尾巴去了,却给我摊派下这么一大堆的活计。哼,历史选择了王莽,那是必然,福儿奶奶您选择了我,那可是活该!您老养的那只大母鸡三年都不下蛋了,我今儿要让它永远下不成蛋!除非您不走!”福儿奶奶提醒道:“你要是能有孔融丁点儿仁义,你会寻见个好男人。”“爷最恨的就是狗屁孔融让狗屁梨!”小侉子的突然发火,弄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只老毛驴都莫名其妙直打响鼻、窜黄稀、尥蹶子。福儿奶奶惟恐去之不速,临走时,连预备带的一包红糖,一包红枣都忘记拿了。
江远澜进门时,小侉子正一边吃枣,一边拉风箱。她食言的事物通常与学习有关,不想食言的事物通常与食物有关。所以,福儿奶奶前脚走,她后脚就把那只老母鸡给干掉了。确切地说,她不是用刀杀的,她是学村里胡彪贤兄,用撵野兔子的办法去撵鸡,活活把鸡给撵死了。无边的感伤和炖老母鸡的香味不谋而来,真让小侉子不知如何是好。回村后,邮差上了一次山,全村人加起来的信也不如小侉子一个人的多,仅江远澜就来了三十余封信。都说富者余赀财,文人饶篇籍,这回让小侉子领略了,她便把那些信全丢在了箱子里,一封都没打开。她觉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已经说得再明白无误了。这一刻,她正在想:鸡死了,人可以炖来吃,而且鸡香扑鼻。人死了,却没法炖来吃,且尸臭熏天,人与鸡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小侉子!”江远澜的叫声打断了小侉子的胡思乱想,风箱拉到一半儿的手骤然停下,起初,她以为是幻听,再一转过脑袋:竟然真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