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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拘了两个月的江远澜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脏得煤花子一样。郭、韦看到之后都面无表情地相觑不已。江远澜说我变得像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拜托二位拿钥匙开门,给个脸盆、毛巾、肥皂,再帮我找两件替换衣裳,我先到锅炉房洗个澡再进门。
明明三个人的心思挤得比窝瓜籽还要密,但再等三个人坐在小屋里时,谁也没先说话。突然的沉静,大家为了沉默而沉默,大家为了压抑而压抑的情形,让江远澜感到紧张焦急,江远澜毫无光泽的颧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规律地急速地跳动着,他从郭局长、韦荷马透出费解、陌生的,甚至是恼恨都说不上的沉重表情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你是嫌盛世还不够太平吗?你是嫌喜城中学险恶还不够,灾难还不多,破坏还少是不是?”韦荷马这样质问江远澜时,脸都憋红了:“在我眼里,小侉子像吃琪花瑶草的仙女,但是,你江远澜把她毁了,你就是娶她,也把她毁了!”韦荷马说完,把门摔得乒乓直响地走了。
“这种蠢事居然你能干得出来!你想过后果没有?你想过吗?”面对郭局长的质问,“我只想先斩后奏娶她!”江远澜委屈地嘟囔着,“我到省城找过她的母亲……”“什么?你连省城都去过了?”郭局长又惊愕又气愤地问道。“我们俩还差点自杀呢。”江远澜可怜地说时,郭局长插话:“嗯,可以称之为丰功伟绩。”再等江远澜原原本本,从小侉子第一次在电影院踩住江远澜的头巾说起,一直说到他去晓井村找小侉子自杀,并拿出小侉子回北京之前的留言条给到郭局长手中。郭局长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灰暗,江远澜愁眉苦脸、负疚抱恨的样子有一种滑稽的成分,在于他眼睛紧张无助地了又,显然,他并没意识到他铸成的大错严重到什么程度。
郭局长的脸色比包局长的脸色要严厉多了。包局长是以敌对的姿态来审视事物的,充其量她把江远澜当成一个扰乱司法工作的小丑,一只来公安局串门的猩猩。而郭局长一直狠狠地瞪着江远澜,他的痛心已经使他不想发火,不想讥讽挖苦,不想厉言,这世界上真是没有比知识分子自以为是更可怕,更讨厌的事物了,他们的创造和他们的破坏让他从另一个意义上理解了秦火一炬的原因。
郭局长的目光落在了江远澜放在书桌上的写有“狱中演算”四字的记事簿上,他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啐上一口,但他忍住了,他从鼻孔里喷出来一股异常冰凉的冷气。如果江远澜意识到他这样做有多可耻的话,他会自杀的,想到这一层,他用祈祷的语调既向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江远澜说道:
“老兄,你只知道数学规则是严格的,圣洁的,在数学里,一条小裂缝就会是致命的,而且,隐约的裂缝可以像明显的裂缝一样致命,你知不知道做人的规则更是严格的!圣洁的!就做人而言,你的智商太低了。你是个零蛋!”
江远澜从监狱放出来的第三天又被公安局抓了进去,时间选择在黎明。那天的青云碎得不能再碎,却有雨点落下。小屋旁的白杨树上有一只布谷鸟正在模糊不清地、伤心地对谁诉说着自己未来的凄凉岁月,几颗黯淡下去的星星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闪着软弱无力的光芒。
同一日的下午,魏丰燕和杨美人来到火车站接小侉子。由于火车晚点,她们在月台上多等了两个小时,魏丰燕说“接人,等的是想赶快欢喜。”杨美人说,“赶快个屁,我希望这趟列车永远甭来。”
已经进入初夏的喜城,不论是远处绵延起伏的阴山山脉还是月台边稀稀疏疏的杨柳,都绿得像打退堂鼓似的发黄发锈,杨美人对魏丰燕说:“自打春起到现在,几乎天天在下雨吧?”魏丰燕想了想说:“我们村下了场冰雹,把地里的谷子苗、黍子苗和山药蛋秧子砸了个稀巴烂,今年不行啦,等着人心崩溃哇,我家男人和村里的许多男人都到口外给人家蒙古牧民打短工,放羊去啦。”说话之间,车到了,仿佛这一切都像在梦中进行。下了火车的小侉子被接到了杨美人家,在杨美人家等候迎接小侉子的是喜城教育局郭局长。他让小侉子别慌,别忙,坐下,喝口水,而郭局长自己却狠命地一锅又一锅地嘬着他那须臾不离身的黄杨木烟斗,他先是告诉小侉子江远澜被捕了,然后给小侉子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郭局长说老早在战国,有一对好朋友,一个叫羊角哀,另一个叫左伯桃。他俩不知从哪知道楚国王要招选人才贤能,就商定一同去楚国。不料,半道上遇到了恶劣天气,粮少衣薄,冻饿交加。那情势是两人要想都活是危险了,顶多也只能活一个人。叫左伯桃的二话没说,就把衣食全部都留给了羊角哀,自己走到一棵空树洞中等死,临死前,左伯桃还对羊角哀说死不足惜,功名为上。总之,他蹲在树闶阆里见阎王了。羊角哀在左伯桃死后,天天在梦中会友,不久,他当上了上卿。在他当官上任的第一天就命令手下的人把那棵空树打开,给左伯桃重新装殓,礼以厚葬,杀羊数百只,美酒祭洒百余缸。从此,后世便把生死之交称为“羊左”。
小侉子对这个比新闻还虚假无耻的故事回以冷冷的一笑,屋檐的雨水成挂成线地流下,雨滴声冰冰冷冷地打在石板上,她说:“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郭局长马上把包括今天早晨江远澜又被抓走的全部情况如实告诉了小侉子。郭局长说江远澜他正在做黎曼猜想的突破性研究……“甭再说了,好吗?”小侉子忍不住打断道:“我正准备给上帝补课呢。”这期间,魏丰燕给小侉子冲了一大碗羊油面茶,面茶上撒着青红丝和玄青色的芝麻,她对小侉子说:“快趁热喝了哇。”小侉子抬手推开了,她的心口像塞了一团污羊毛,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对鹅黄色的提花枕巾和一件的卡中山装,用从来没有过的低沉的声音说:“我和家里彻底闹翻了,我是回来和江远澜结婚的啊!你们瞧瞧,这是我给他买的结婚礼物,我走了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了,这一切怎么了?我不过走了三个月,而且我给他写过信的。”
郭局长把黄羊木烟斗塞到了小侉子手中,他对小侉子说:“这个烟斗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它是我死去多年的老伴在我们结婚时送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是求你救救江远澜,喜城中学不能再死人了。你就是活在今天的左伯桃。”
如玉一样润的黄羊木烟斗握在小侉子手中是烫的,但她的心不知为何冷成了一块冰。这件礼物犹如德利布的《珐琅眼睛的姑娘》芭蕾舞剧中,市长交给少女葛萨莉亚的那一束能说出人秘密的麦穗。小侉子觉得郭局长摄走了她的灵魂,她也愿意给予的灵魂。只是她并不希望是他人摄走自己的灵魂,而应该是自己古道热肠奉献出自己的灵魂,作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理应自己献出来的,他人来取,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想到这儿,她脱下了已经穿了四、五年的那件洗得已经发白的中山装,向杨美人借了一件俏色的衬衣,杨美人不情愿地说:“人家那是办喜事的衣服,你穿不吉利哩。”小侉子便把那一对枕巾和新崭崭的的卡中山装推到杨美人面前说:“换!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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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公安局的路上,小侉子买了一包最好的牡丹香烟和一盒火柴。郭局长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套话让小侉子觉得酸腐,郭局长先是讲了“羊左”的故事,后说了苏武,小侉子对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过的苏武牧羊牧到头来,换回羊毛一样白的头发的事迹感到羊膻气,感到一人一命,感到人的力量不过是一根羊毛的力量。
小侉子顶着浓厚的乌云,走过十字街。黑翅膀的雁群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忽而聚在一起,忽而排成一道弯弯曲曲、柔柔软软的曲线,叫着,叫着,在深灰色的天空中飞翔。那一刻,小侉子甚至闪过像雁子飞走的念头。
包局长见到小侉子时一愣,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位在喜城已经成为新闻的人物:她那结实修长的双腿,闪现着青春光泽的小麦色肌肤,她那纯真无瑕的清纯脸庞和那似乎永远用不完的旺盛精力,无拘无束的眼神、乌油油的黑发、肉嘟嘟圆鼓鼓的嘴唇都鲜亮得罕见,她上穿一件浅粉色短袖上衣,下穿一条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女战士穿的短裤还要短至少两寸的黑色凡立丁短裤,短裤紧紧贴合着臀部,勾勒出圆润俏拔的线条,更为惹眼的是小侉子用粉色的晴纶毛线及粗的黑棉绳合股绞成一根新颖的腰带,且在腰胯处打了一个蝴蝶结,她脚穿一双黑翻毛便靴,同样也是浅粉色的尼龙袜子的袜口上还镶着两条白色的花边。她一进来,就龇着珠贝般闪亮的牙齿傻笑,她还微微地朝包局长点了下头,张口就脆脆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包芬芳对漂亮年轻的小侉子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她对她的豆蔻年华,她的美丽,她引起的回头率,引惹起的下流话题,感到若想平息,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她内心对于江远澜的偏袒,是复杂的。这倒不是源于喜城中学全体教师的联名上书恳求放人,郭局长以及地委、县委主管教育的副书记的“招呼”足够压力,而在于,她明白她对江远澜的偏袒,是建立在毁灭一个少女名誉乃至一生上的。传播在喜城的流言蜚语来自哪一股暗流她比谁都清楚!始做俑者是她的远房表妹夫贾校长,一个性功能丧失两年的男人。
一会儿是江远澜可怜巴巴缩在墙角的模样,一会儿是远房表妹对她哭哭啼啼的泪脸,两个都是羊羔。就在这两张画面交替浮现在包局长眼前时,小侉子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打开了那盒烟的封口,娴熟地弹出一根烟后,用娇嫩的嘴唇叼住,点燃,然后她把烟甩手扔在包局长坐的桌子面前,询问道:“抽烟吗?来一支!”小侉子说完,仰头,一连吐出四五个烟圈儿,最后,还让一股笔直的烟线从烟圈中通过。小侉子根本就像没弄清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她像到杂货店买东西一样,和包局长拉着家常:“你说,喜城怎么会下这么多天的雨,不是说喜城十年九旱吗,下这么多的雨,白登河、桑干河的水会涨了吧?鱼和野鸭子都会多起来的,你信不信?”
包局长一挥手,叫来了笔供记录员和一名警察,包局长指了指审讯台对面的一张小凳子示意小侉子坐下,小侉子一脚把那个凳子咣当踢到了一边,她说我生来都站着说话,坐下说话我的屁股会抽筋,会放臭屁,污染空气外加胡言乱语,跑肚拉稀。
包局长竭力绷住没笑,她用威严的毫无感情色彩、机械的声音对小侉子说道:“唐小丫,喜城中学江远澜投案自首说他曾强奸过你,今天,我们对这一案件予以调查,作为案件的当事人,请你积极主动如实配合本案的调查工作,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啦。”小侉子像在课堂上大声喊道时,脑袋乱扭,仿佛在寻找窗外一团团晦暗的积云是否还杂乱无章地悬在西街后桑园的上空。包局长皱了眉头,她用手指着小侉子说:“哎,别吼,这是在公安局,你明白吗?”
——姓名?
——我小侉子自己无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