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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树的枝叶交错缠绕,有如一对亲亲热热的爱侣,枝权之间的空隙露出夜色来。
四阿哥望了望窗外美景,转头看了房里四处。
武宁厢房里布置得极其简洁,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西边墙壁上挂了一幅泛黄的佛画。四阿哥踱步上前,见画上男相观音,一身白衣袈裟,手执拂尘,端坐菩提叶团上。秀眼长眉,方面阔耳,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运笔炉火纯青,无迹可寻,上方是几行小小的字体,字迹清秀,颇有风骨,只是颜色淡得很,若不是小心留意,几乎忽略了过去,他靠近了,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几句寻常佛经中字句,笔迹秀美,能看出是女子所作。
他不曾想到武氏竟然有如此功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赞道:“你笔下功夫倒是不错。”。
武宁动了动嘴唇,不好说这是从前的“武格格”画的,只好虚点了头,笑着搪塞过去,四阿哥正欲转身,却见画面,最末却署了名字,乃是“悔意楼楼主敬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四阿哥胤禛无端端地想到了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转身望着武宁,淡淡道:“悔意楼楼主?你在悔什么?”。
武宁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四阿哥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见她面上神色不定,便上前一步,淡笑道:“悔什么?”。
武宁听他语音不善,抬眼见他嘴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四阿哥胤禛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便似自己如囚犯一般,武宁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怒气隐隐冲上来,便不卑不亢道:“回爷的话,这名字不过是妾身从前随意起的,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妾身在词章上造诣甚浅,起不了什么好名字,这般矫揉做作,无病呻吟,倒是让爷见笑了。”。
一时屋中极是安静,只闻两人呼吸之声,窗外落叶簌簌而下,四阿哥见武宁微微侧头,脸上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心里便生出点微妙的悔意,怀疑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于是自走到桌面,铺纸挥毫,写起字来,伸笔去沾墨,却见那砚台中残存的一点墨汁已经用完,剩下干涩浅滑,却是无法再蘸。
四阿哥抬眼望了一眼武宁,武宁默不作声走了过去,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妾身帮爷磨墨。”说着挽起旗装袖口,拿住那墨锭上端,用砚滴在砚台中倒了几滴水,慢慢研磨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只觉得手腕酸胀,便停下来,轻轻擦了擦额上细汗,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也正望着她,两人眼光撞了个正着,你我僵持着凝视了半晌,忽然都觉得两人有些太过孩子气,不由得同声低笑出来。
第9章 八爷
四阿哥写完了那“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十四个字,放下笔,却未走开,自己动手铺了一张纸,另拣了一枝笔沾了墨汁,微微想了想,挥毫写下一首长诗,武宁侧头望去,见那纸上写的乃是: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
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
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如眉列。
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
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白;
临潼会上胆气雄,丹阳县里箫声绝;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黄金无颜色;
逍遥且学圣贤心,到此方知滋味别
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原来四阿哥将方才那句诗作为结语,嵌进了这首长诗里,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丢掉毛笔,脸上表情转为冷淡。
武宁在身边,观察着四阿哥的脸色,心里不由想着,人们常说多子多福,仿佛一个大家庭就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情,但是身在帝王家,这件事情却并不是这么简单。子嗣众多,皇位却只有一个,儿子们之间互相争斗,手足残杀。
多子多福这句话在帝王家,简直是一个笑话。
康熙有三十五个儿子,其中几个比较出挑的是二阿哥皇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其中,二阿哥皇太子是正宫娘娘孝诚仁皇后所生,因为是嫡长子,加之康熙帝对孝诚仁皇后伉俪情深,孝诚仁皇后走得又早,故此康熙将满腔怜爱转移到了二阿哥身上。
二阿哥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
他天性聪明,与康熙父子情深,颇得康熙私爱,作为皇位继承人,大清将来的皇帝,自然有许多大臣趋附到太子的身边,称为所谓太子党。
四阿哥的生母与这些兄弟相比,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妃子。外戚在朝中有没有实力,若不是他的养母孝懿仁皇后,四阿哥实在很难与另外几位兄弟争衡。
四阿哥的养母是孝懿仁皇后,这位皇后膝下并没有子女,而四阿哥从小又非常亲近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培养下来,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因此孝懿仁皇后很疼爱四阿哥。
有了她的支持,四阿哥实际上等于得到了她背后的整个家族的支持。
整个家族的支持意味着什么?且只随意列举一点来看:这位皇后的弟弟——隆科多当时正在担任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掌管着北京城内外九门的钥匙,统帅了八旗步兵,换而言之,隆科多等于控制住了京城的军队。
这对于四阿哥是什么样的意义,不言而喻。
四阿哥缓缓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将那两幅字小心翼翼地吹干收了起来,见窗外夜色幽微,便转头望向武宁,微笑着道:“今晚……”。
武宁心里微微一惊,一阵莫名的紧张袭上心头。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假思索地道:“妾身……妾身病体尚未痊愈,爷……”。
四阿哥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半晌垂了眼淡淡道:“那你好好休养罢。”,武宁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四阿哥虽然失望,对此结果却也是意料到了大半的。
他起身欲走,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脚下一顿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和几个兄弟们从宫里回来后,拟着在府里聚聚,热闹一番。”。
中秋佳节说到便到。
四阿哥府里处处洒扫一新,张灯结彩。自宫里回来后,晚上的家宴前,武宁挑了一件淡蓝色镶银灰边旗装,布料是江南送来的宁绸,上面用银色丝线细细绣了许多残雪梅花,走动的时候,便如碎雪簌簌而落。又配了双同色的花盆底鞋。
珠棋一路不甘心地嘀咕着道:“主子该穿娇艳些的颜色!”。
一行人绕过假山,那花园中的小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远处昆腔袅袅不绝,隔得远了,听不分明,只闻见“西风残照”的唱词,待得走了近了,又是什么“音尘绝……汉家陵阙……”。
武宁心想,这是谁点的戏呢?今日中秋,这么圆融美满的节日,这么凄凉的唱词!
花园里搭起了戏台,男客女客分着两处坐,中间用两排花架子极巧妙地隔开,此时虽然是冬天,那架上盆花却放的满满当当,自有不少名贵花种,雅艳夺人,只闻得暗香阵阵袭人来。两排花架中又留有间隙,正好是一人走得小道,一溜儿下人仆役们便在这花架子中托着盘子穿梭不止,个个收拾的分外精神利落,脚步匆匆,热闹非凡。
桌旁坐着的一众女眷见到武宁到来,连忙起身行礼,武宁微笑着还礼,见福晋已经坐在了主桌上,李格格笑着对自己招手道:“武姐姐!坐这儿来!”,武宁走过去刚坐下,已有宫女捧上洗手盆,又送上热茶,珠棋一一接了。
待得到了席上,便见只上了冷菜和水果,热菜还没开始走席。
中秋这个时候是京城里水果最多的时候,烟台梨、石榴、白葡萄、山东杏、红宝柿、还有宫里面专门给几位开牙建府的阿哥们送来的西瓜,此外,点心也不少,尤其是中秋月饼,形状各异地摆满了桌子,北地月饼不似江南,个头较大,馅料丰富。
戏台子上一幕戏刚刚歇了,东侧深蓝厚帘下,一个笛师正在呜呜咽咽调着昆笛,另一个琵琶师傅将琵琶转轴拨弦,边调试着边与旁人说着什么,一不小心,手上的劲大了些,那琵琶弦啪的一声断了,险些弹到他脸上,他嘴唇动了动,想必是低声咒骂了几句。
几个靑头红脸的半大小子拖着装着行头的木箱子走来走去,于是武宁明白过来:这是在演“预备戏”,因着众位阿哥还没到齐,真正的好戏还未开场呢!
桌上另有几位闺秀,听福晋介绍,有佟佳、兆佳、纳喇家的姑娘,其中兆佳家的姑娘名叫清让,举动间英姿飒爽,眉目清扬,自有股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潇洒,乃是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马尔汉之女,武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不多时,花园东边传来动静,是三阿哥来了,武宁跟着大伙儿望去,见这位三阿哥身姿略为文弱,一身宝蓝色袍子,面容清秀,极温和地对着大家点点头。通身一股书卷气,低调内敛,不似皇子,倒似个饱学之士。
三阿哥方落座,武宁便听见四阿哥笑着道:“八弟、十四弟!”,武宁转头望去,见乱哄哄的一群人拥着两位阿哥过来,其中一人走在前面,狭长的眼角微微带了点晦暗不明的笑意,风姿玉树,容貌极其俊美,却丝毫不显阴柔。
另一人年纪略轻,举动间自有股潇洒不羁的意味,见了胤禛,笑着道:“四哥!”。
四阿哥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十四弟,这边。”,武宁听闻这位是十四阿哥,便知那容貌俊美的阿哥一定是历史上的“八贤王”无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八阿哥却似有所察觉,在人群中忽然回了头,深深地向武宁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武宁正举着茶盅要喝,身边宫女上水果盘子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满盅茶水顿时洒在自己胸前衣襟上。
一桌子女眷都望向她,武宁赶紧起身,那水痕顺着衣料一路滚落下来,溅得裙摆上也都是。
武宁见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甚是脸熟,认得是福晋院子里的人,抬手让她起来了。珠棋急匆匆催着道:“中秋风凉,主子身子又弱,这湿衣在身,万万不能吹风,还是让奴才服侍主子回去更衣吧!”。
武宁正要跟福晋告退,福晋已经点头道:“快些回来,要开席了。”。
武宁被珠棋和清明扶起,离了席间,向自己居处走去,因着身上水迹斑斑,衣衫尽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她便让珠棋带路走了条人少的小路。
经过一间厢房时,武宁不经意转头望了一眼,便见那窗下,五六个书架子横陈,前后隔成三层,窗外另一边窗纱碧绿透彻,纤尘不染,显然是常有人居的样子,武宁进府这段时间来,却从未见过这处居处,一时疑惑,心道:这是谁住的地方?又想:偌大一个四阿哥府,总有自己未曾去过之处,原也不甚稀奇。
几人正要走过去,却听得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低笑道:“十三弟!难怪四哥差人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儿喝闷酒!”。
武宁一愣,心道:原来屋子里有人!还是十三阿哥,说话人称他为“十三弟”,可想而知,也是另一位龙子。她心知皇子说话,自己在外面听着并不妥当,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走过去,却见花园另一头一阵人声鼎沸,正向着自己方向过来,此时已无他路可避让开。
武宁抬眼望去,却是四阿哥与一众阿哥们无巧不巧地来后院赏月,心中暗暗叫苦,眼见自己胸前水迹斑斑,这副模样是无论如何不能现于众皇子面前,情急中一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