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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走到院门口,正好跟胡杨及其丫鬟打个照面,胡杨白净的面容露出纯然的喜悦神色,上来抓着何当归的手,摇晃着说:“你一定就是清宁郡主吧?素闻你医术高超,今日有缘相见,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请教几个医道难题?”
何当归越过胡杨的肩头,疑惑地辨认那两名随行丫鬟。那两个人身形高大,胸脯高耸,脸上肤色偏黑,还同时冲她眨眼睛……何当归尚不及说话,仇嬷嬷就忙不迭地走过来打岔,用“去屋里辨认两包人参的年代”的借口叫走了胡杨,另派几名丫鬟给何当归送行。
何当归被“夹道欢送”出一段路,回头再望两名丫鬟的背影,右侧那个人的名字,在她心里呼之欲出。
隐约能听见,仇嬷嬷悄声告诉胡杨,“开那张药方的庸医,其实就是清宁郡主……胡大夫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往后张美人的胎就全仗你了……”何当归若有所思地在道旁立了一刻,不盯防被一个走路冒失的灰衣小太监撞满怀。
“对不起、郡主恕罪,我、我没看清路!”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声歉,扭头跑开了。
何当归的香囊落在地上,蝉衣捡起来,重新系在扣上。她嘴里塞满了点心,嘟嘟囔囔说:“路这么宽这么长,说没看清路,谁相信?我敢打包票,他就是看小姐你漂亮,故意撞上来——咦?这是嘛东西?”
蝉衣从何当归的腰带里摸到异物,然后拽出一张纸条,打开了就念:“张良拾鞋,幼什么反什么,今夜那个什么……”她的识字量就能念到这种程度。
何当归接过纸条看,“张良拾鞋,幼鹿反哺,今夜丑时松树林后,盼有一聚。郡主仁孝之人,定当赴约。知名不具。”
哪来的这张纸条?是谁要约见她?
刚刚胡杨虽然握过她的手,却没停留太久,也没有可疑举动,相对的,那个撞了她一下的小太监,从始至终都低埋着头不敢看她,但一张口就唤她“郡主”,这纸条大概是他塞下的。再读纸条的内容,提起了“仁孝”,何当归有三分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腰带,问蝉衣:“我腰上的挂件是不是少了一个?有个流苏穗子,从前挂在这儿,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
蝉衣在地上找了找,摊手说:“我半年没服侍小姐了,哪能记得你腰上有什么。算了,丢了就不要了!”
※※※
“小、小姐,你想干嘛?”蝉衣不解地睁大眼睛,仰头看向何当归,只见她双手环抱,撅高了屁股,一点点向上蠕动着……
“爬树。”何当归答道。
蝉衣围着那棵树转了一圈,挠着鼻尖说:“我当然看得出你正在爬树,我是问你为什么爬树。不好,有人来了!”
一行黑点远远过来,等那群人走近些,领头的人现出朱允炆的轮廓。蝉衣低呼一声,小手把脸一捂,转身跑进了松树林深处。这时天色半明半昧,月亮刚爬上树梢,离纸条上约定的“丑时”还有两个多时辰。
何当归顺利地爬到松树顶上,居高临下地冲远处的人打招呼:“晚上好,殿下也是出来赏月的吗?”
朱允炆在十丈外止步,身后跟了不少人,有彭时彭渐,有几个东宫小臣,都是酒宴上曾经照面的。上次见何当归,他们留下的印象都是举止优美、谈吐锦绣,极淑美的一位郡主。现在乍然看见她爬树,这些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郡主何故上树?”朱允炆吃惊地问,“是否下人有什么不周之处?”
☆、第689章 娘亲无声殁了
何当归欣然接受了朱允炆的好意,搭着彭时的胳膊落下枝头,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回房了。
一只蓝色小瓶落进彭时手中,朱允炆特意吩咐他,不能让郡主为药材不足的事发愁,一定要他亲手刮满一整瓶白霜交给郡主。彭时酷寒的脸顿时更酷了,他读遍医书,也没听说过一味名为松枝白霜的药引,何当归莫不是在故意戏耍他?
不管怎样,彭渐带走所有侍卫,留给他一句“好自为之”,就没有下文了。彭时亲力亲为地刮了一个时辰的松枝,药瓶中什么内容都没留下,他不耐烦地收了瓶子,潦草结束了这趟差事。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丑初的时候,何当归依着字条上的描述,来到松树林赴约。果然如她所料,约见她的人是……罗老太爷罗脉通。
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家,筋骨比许多六七旬的人更强,双目湛着精光,只是胡子拉碴的,身上穿着囚衣。陪罗脉通一起来的人,是何当归的大舅罗川柏,平时自矜罗家长房长子的他,在罗脉通面前却是不折不扣的孙子,神情谦卑极了。
“如你所见,小丫头,”罗脉通挺直脊背,说,“老夫年迈,三清针法再也不及壮年时期了。这一趟入宫,我没能治好皇帝的病,贵妃一怒之下,拿我下了天牢。”
何当归背靠松树,用遗憾的口吻说:“这么说,罗家的支柱倒了,第一医药世家的辉煌一去不复返,正应了月有阴晴圆缺这句俗语。”
罗脉通的目光转寒,不痛快地拈着胡须,斜眼睨向罗川柏,撇嘴斥责道:“罗家家训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倒好,将小妮子们统统送进书院,才调教出了这么伶牙俐齿的丫头。”
罗川柏赔笑道:“爷爷息怒,如果不是咱们教会了识字,她一辈子都得在乡下种田,做个微贱的农妇。如今她偷师学会您的三清针法,又博得圣上喜爱,捞了个郡主当。她饮水思源,也要念一句罗家的好——逸逸,还不过来给祖师爷磕头?”
“磕头?”何当归眯起眼睛,重复着。
“对呀,只要你认认真真承认个错,老太爷就收你做徒弟了。”罗川柏以为她迟钝,进一步解释道,“你的针灸,是从罗家偷师学会的吧?你大概不了解,像咱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人家,传艺的等级规矩极严,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谁敢偷学,抓住了就要被乱棍打死。所以不是我和你二舅他们天资愚钝、不好学,而是规矩所限,老太爷不关门收徒,咱们就得毕恭毕敬等着。”
何当归越听越可笑,偏头问:“大老爷怀疑我是贼,偷了罗家的绝技?两位黑灯瞎火地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既然有胆偷师,为何又不敢承认?索性此处无人,就坦白说说吧,你背后的人是谁?何敬先,还是何家的其他人?凭你一个十几岁的毛丫头,不可能这样有计划的搞垮罗家。”
月光下,罗脉通的双目如毒蛇出洞,从何当归的角度看,跟二老爷罗川谷的惯常表情如出一辙。这位享誉大明朝的大夫揭下神秘的面纱后,冷酷无耻的嘴脸令人难以接受。他声如洪钟,立目大骂道:“当年杜仲不听劝阻,背着老夫把女儿嫁给何家人,才生出这么一个孽种,还抱回家里养。冤孽,真是一场冤孽!”
罗川柏扶着激动的罗脉通,捋顺他的背心,安抚说:“爷爷息怒,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只宜挽回,不宜再追究前因。您老人家何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得不偿失!”他转头瞪了何当归一眼,斥道,“小逸逸,看清楚了!我可是你的亲娘舅,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一出生,何家人就抛弃你了,是咱们罗家辛苦把你养大。做人不能忘本,得有良心!”
“呵呵,”何当归站在风口子上,吸了不少凉风,笑声也被冻住了,“整个天底下,谁跟我说一句‘做人得有良心’,我都不感觉如此可笑,哪怕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对待自己的家人也不会狠心至此。听了大老爷的高论,小女子发自内心地笑了。”
罗川柏恼羞成怒地说:“别把话扯远,你娘没好好教你,我就有责任教导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不论你是怎么偷学到三清针法的,我们都不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否认了。现在你乖乖叩个头,认老太爷作师父,你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可以光明正大的行医,以后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岂不美哉?”
何当归冷笑:“好,那我也问一句‘明话’,医者最注重的是医德,两位执意要把我这么一个‘小偷’收进门下,不怕辱没了罗家的门楣?你们想让我为罗家做什么事?”
罗川柏以为何当归屈服了,嘿然一笑,与她谈判:“三清针法只传姓罗的人,不传外人,是这门技艺的祖传规矩。首先你得改姓,改叫罗当归;然后,你再以老太爷女弟子的身份入宫诊疾,治好了皇上之后,得把功劳算在罗家头上,助罗家夺回‘专供官药’的皇差——办成了这件事,你跟罗家就两清了,生你养你的恩情,从此不记!”
望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罗川柏,何当归甚至不知从何反驳起。三清针法不传外人的祖训?亏他好意思开口!这门针法是元代窦神医的绝技,假如真的立过那样的规矩,也就不存在今天的第一医药世家罗家了。
“我呸呸呸!”
突然,一棵松树后蹦出个丫鬟,叉腰叫道:“你们两个老头儿好不知羞,我家小姐的本事早就超过你们几百年,你们拍马都追不上,还好意思当她的师父?”
“你是什么人?”罗川柏皱紧眉头,出其不意地往外挪了两步。
丫鬟作自我介绍:“我姓杨,小姐叫我蝉衣,我从前是地地道道的出家人,所以从来不讲谎话。我打小儿就服侍小姐,那时候她还没进罗家,医术就已经高得……像神仙那么高了。我敢拍胸脯担保,她没从偷学罗老太爷的针法。她连罗老太爷的面都没见过,又上哪里学去?”
“罗家藏经阁有医书八千部,她就是从那里偷学到的。”罗川柏睁眼瞎说道。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也知道,藏经阁的存书不足以培养出一个医术超过老太爷的神医,除非是那个人天生有才能,可以无师自通。不管怎样,何当归是吃罗家的米饭长大的,她就得还这个恩。
蝉衣不服气地辩驳:“如果你们家里收着秘籍,一看就能学会的那种,那么人人都变成神医了,也不用胁迫我家小姐了……”
“蝉衣快跑!”何当归突然大叫。
在她们不注意的时候,罗川柏一步步挪动到蝉衣身边,一掌劈到她的天灵盖上。罗川柏不懂武功,不过每个会医的人都能辨穴,也知道怎样能够轻松击中人的要害。壮年男子的全力一击,立刻就让蝉衣闭了嘴。
“立刻放了她,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当归的声线平静如湖水,下面隐着漩涡。
蝉衣软趴趴如一只布偶,被罗川柏拎在手里。罗川柏冷笑,发号施令地说:“立刻跪下拜师,否则我就扎她的死穴了!大舅没逸逸你那么厉害,针法号称出神入化,不过想扎死一个人,也能易如反掌。”
“我可以用罗家的名义治好皇帝,但是我不会拜师,因为我的师父来自窦家。欺师灭祖的事,我是断断不为的。现在就放开蝉衣,不然一切谈判都作废。”何当归拆下别在发间的银钗,贯注了真气,在身后的松树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比刀斧重砍更深的痕迹,道出无言的威胁。
原来如此!这丫头竟然是窦家的传人,难怪,难怪……
罗川柏的神情有所动摇,罗脉通却沉声喝道:“不行!你娘是罗家的人,你就得跟她一样,把自己当成罗家人!不管你师从何人,从这一刻起,你对外就得说,是老夫将三清针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你才拥有了一身好医术。”
他的袖里抖出一条水蓝色的流苏穗子,加上了新的筹码,“如果你不这么说,那明天这个时候,你的随身挂饰就会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