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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卷着滚滚黄沙,凶猛地怒吼着,扫过无边的田野,把碎枝落叶旋卷起来,向滹沱河南扑去。河水被疾风掀起浪花,急浪拍打着沙岸。夕阳被蒙在风沙后面,变得暗淡昏黄。呜呜的风声夹着远处传来的答答的机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青抗先的号角声,儿童团的哨子声,也在风暴里响着。
这时,一群妇女又说又笑地从哗哗山响的树林里,送出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她穿着一身青色裤褂,左臂下挟着一个绿花格布文件包,挺着丰满的胸脯迎风走上长满白杨树的高坡。一阵狂风迎头扑来,把她刮得倒退了两步。她倔强地迎着大风走上了坡顶。大风刮起她那齐肩的黑发和衣襟,吹着她那晒得微黑的脸庞。她皱起漆黑细直的眉毛向前望着,好像有满腹心事。她是枣园区妇女抗日救国会主任许凤,才在高村开了区委会议出来,按照分工到张村去坚持工作。她走着禁不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敌人的“大扫荡”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突然来到。反扫荡的准备工作做的不够好,就够人焦心的了。偏偏又添上一腔秘密的烦恼:她跟区委书记胡文玉的爱情一天比一天深,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冲突反而也越来越多了。今天两人本来相约开完会一块儿走,想不到在会上为开展挖地道的问题又争论起来,散会后,她找他谈话,他又很冷淡,她就赌气先走出来。走着心里还直劲生气,暗自说道:
“好像我就碰不得你了,……”
今天区委会上,许凤怀着崇拜和热爱的心情听了胡文玉的关于反扫荡斗争的报告。胡文玉对形势是那么乐观。他传达了上级党委对国际国内形势的分析,经他一发挥,就更加使人乐观了。虽然德、日法西斯仍在凶猛地向苏联、向太平洋地区进攻,几十万国民党军队投降了日寇,大举向根据地进攻,但确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困难,取得胜利。他的发挥,给人一个印象,仿佛不久就要把游击队正规化,准备反攻的样子。许凤听了他对区里全面工作的安排,是那么细致周密,都很同意,唯独在是否接受蠡县地道斗争的经验、立刻发动群众挖地道的问题上,他的意见却不能使许凤信服。胡文玉认为,这种经验地委只是通报了叫各地参考而已,县委也没有叫各区一律照办。特别是在这样大块根据地里,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挖地道。他逐条地批驳了许凤提的突击挖地道的意见,并且嘲笑说,地道这玩意儿纯粹是胆小的人弄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逃避斗争,群众根本不赞成,所以他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大多数委员因为胡文玉过去的威信高,对他的话比较相信,又看到几个试点村群众也不怎么积极,所以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有许凤不同意,和他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许凤哪里说得过他,两人红了脸僵持着。许凤看着小队指导员赵青。她明白只有赵青还能说服他。这赵青虽然新从县大队调来不久,但一来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听说他过去曾经只身闯进某个义勇军独立旅,杀死那将要叛变的旅长,把这支将要投敌的队伍拉了过来。又听说他一参加八路军就把家里的土地分给农民,并和他的地主父亲断绝关系。这些都足够使人佩服了。特别是他脸上那条和义勇军旅长搏斗时被砍的刀伤,一看就令人肃然起敬。他对人谦虚,不轻易说笑。他总是眯着眼睛,藏着那锐利而深沉莫测的目光,耐心地等别人说完了他才表示意见。他说话时每个字好像有千斤重量,清楚干脆,说出来十有八九都无可辩驳。因此干部和队员们都很敬重他,胡文玉也很尊重他。但是这一次出乎许凤意料之外,关于挖地道,他却站在胡文玉一边,反驳了许凤。就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形下,许凤一点也不让步,反而更激烈地为地道斗争进行了辩护。她逐条反驳了胡文玉和赵青的意见。胡文玉涨红了脸,他第一次看见一向顺从自己的许凤这样大胆地和自己对抗,而且语言尖利,很难反驳,真是又气又急。赵青见僵持下去反而使胡文玉下不了台,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说挖地道是一种斗争形式,是不是逃避斗争主要在于人的思想。于是胡文玉才勉强同意了许凤的意见,区委会一致通过了开展挖地道的决议。这场风波刚平息,为了小队的工作,朱大江又和赵青激烈地争论起来,因为一时解决不了,只好留到晚上专门去谈了。散了会,许凤走到村边,总觉得还有许多心里话没跟胡文玉说开,必须回去单独跟他谈谈。立刻返回开会的屋里一看,却只有区长曹福祥拿着文件包和手枪,在炕上倚着窗台睡的正酣。只见他吼吼地直打呼噜,噗噗地吹得黑胡子直动,胖胖的赤红脸,舒眉展眼,看样子睡得可真舒服哩。这老同志连夜突击工作,可也真够累了。许凤看了不忍吵醒他,刚轻轻地踮着脚尖往外走,曹福祥却机灵一下坐起来,连声说:
“走!走!走!”一看是许凤,连忙笑道:“我还当是杜助理员来叫我走呢!”随后又嗯了一声说:“小许,你这张嘴真厉害哩,都叫你给说服了!”
许凤一面往外走着,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老大伯,你真是心广体胖的睡觉大王啊!”
曹福祥嗔了一声说:“傻丫头,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呀!革命一定会胜利的。”说了立刻闭上眼睛又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年青的干部们都习惯地叫他大伯。他参加工作前是一个出名的厨师,在乡间人缘很好,后来就以这种职业为掩护进行过革命活动。他对群众非常关心,像个慈爱的老当家的。他对敌人却非常厉害,所以在这一带很有威信。
许凤出来又找到胡文玉住的院里,见一群村干部正往外走。砖台阶上那个像少女一样漂亮的通讯员郎小玉,正在聚精会神地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做学习笔记呢。一抬头见许凤走来,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冲屋里摆摆头说:“胡政委还在工作哩,他为什么就不困!你知道吗?他三夜没有睡了,叫他睡,他就是不睡。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有老主意。”郎小玉说着把胡文玉的挎包提了一下又放下。许凤走进屋里去,只见两个村支部书记还在围着胡文玉讨论什么。胡文玉坐在炕桌边上,一面听着支部书记说话,点着头,一面还在写着什么,同时又答复着问题。他说话既干脆又明确,好像早就经过深思熟虑的样子。支部书记们谈完工作,向胡文玉、许凤道别走了,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胡文玉只向许凤点点头,立刻又埋头写起东西来,屋里静静的,只听到钢笔在纸上哧哧写字的声音。许凤想:他一定还在生气。是的,今天我发言的态度有些太冲动了,说了许多刺耳的话,他一定气坏了。可我为了什么呢?你就不明白……她看着胡文玉那么用心地埋头写着,紧张的连汗也顾不得擦一下。心想:“可倒错怪了他。这么一个人,知识又丰富,又有才干,要是思想再好,该是多么好的一个领导干部,而且他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热,越发觉得非跟他谈谈不可了。见胡文玉停下来,思考着什么,她趁势说道:“我要出发了,有几句话还要跟你谈谈。”
胡文玉内心满意她的进步,但又不满意她顶撞自己,带气地看了她一眼道:“还是挖地道的事吧?不用说了,我搞通了。”
许凤满意地笑了,随后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你近来对朱大江同志的态度不正确,那会影响团结的。”
胡文玉听了皱眉道:“怎么,你叫我迁就他吗?”
许凤说:“我看是你的观点不对。”
胡文玉一挥手说:“得了,咱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许凤抢着说道:“不,我一定要说,”她脸色严肃起来,“你的思想有问题。你不注意团结。你在对敌斗争上完全不为最坏的可能做准备。这不是你个人的私事,这关系到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这种思想会给党带来损失,这也会使你自己……”
胡文玉听着,看着许凤,眉头越皱越紧,脸上不耐烦地抽动了一下,突然又伏在桌子上写起来,连看也不看许凤,烦躁地说:“算了吧!我在赶着给县委写报告,一会就得送走哩!”
许凤见他全然不听,反而这么傲慢,就悄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凤想着下了高坡,沿小路走出了枣树林边。向前一望,只见大风在前面卷着飞沙,像浊浪般滚滚地流过去。近处几块庄稼苗被风沙摔打的摇晃着,黄煎煎地卷缩着嫩叶。她弯腰在庄稼地里挖了一把土,看了一下,立起来使劲攥着,干土从手指缝里漏出来,像一股轻烟随风刮跑了。她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极目向北望去,在远处那黑沉沉的树林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很快地移动着,像一匹飞奔的马,直向这里冲来。渐渐地看清了,那是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伏着身子快速地踏着车子,飞似地穿进西面的一带树林子不见了。这一定是游击队的侦察员,看来他准是带来了什么紧急的消息。许凤向西一看,前面南北大路上,走来了长长的一行人,这是担架队。抬担架的人用袖子擦着汗,使劲甩着胳膊急急地走着,一副跟一副地向南边去了。这是军区后方医院在疏散伤员。
许凤加快脚步,走过庄稼地,走进水塘边一带浓荫遮天的柳林里,刚刚跨过水沟上的小桥,猛听身后响起一阵整齐的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区游击队排成长长的行列,穿过树林、小桥,一个跟一个地走来。队员们个个神色严肃,没有唱歌,也没有说话,只是挺着胸膛,握紧枪背带,大踏步地向西走去。指导员赵青走过来面含微笑,向许凤打个招呼走了过去。许凤正站在小桥边望着队员们,忽然身后一个人用洪亮的声音说:“许凤同志啊,又在等着他吧?”
许凤回头一看,是小队长朱大江。他那雄壮高大的身形,结结实实地叉开腿站着,两手插在腰间,带点嘲笑地向许凤望着。许凤明白他是在说胡文玉,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脸,岔开话头问道:“朱队长,敌情怎么样?”
朱大江放低声音说道:“敌情相当严重。情报上说,到今天晌午为止,敌人在县城、张桥、桑林一带集中了敌伪军好几千人;子牙河、滏阳河从昨天晚上开始严密封锁,每隔不远就放一个火堆,河堤上布满了岗哨;平大公路、沧石公路周围各县城都增兵很多。”
许凤急忙问道:“你不是说小队要转移到路东敌占区去吗,为什么又往西去呢?”
朱大江烦恼地嗯了一声说:“赵指导员和胡政委说我是右倾逃跑主义。嘿!不走就不走,难道我姓朱的怕死吗?”
许凤忍不住向朱大江说:“你们三个人总是这样不团结。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改变改变自己的态度。”
朱大江哼了一声说:“许凤同志,我虽是个炮仗筒子,可是也并不喜欢闹别扭。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他们要肯好,咱老朱把心掏给他们吃了都行。可是,要叫老朱看见坏事不说话,不发火,那一辈子也办不到。我不能像你那样!”朱大江说到这里哼了一声,伸出大手用一个手指头指点着许凤。
许凤激动地望着朱大江说:“我怎么啦?”
朱大江粗声粗气地说:“哼!怎么啦!你有点袒护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