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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桥梁工程师说,对不起,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倒是很有点看不起整容医生的。
蓝刀很沉着地问,为什么呢?
工程师说,虽然你们是医生,却没有急诊。我不是医生,可我知道,几乎所有的科,都有急诊。比如外科,那就不必说了。妇产科,小儿科……就连牙科吧,也有。比如你的腮帮子被人打漏了,你就得上腔医院马上缝。可有谁急诊整形呢?它是富贵事,可有可无的。
蓝刀说,你说得对,整形外科没有急诊。但是,一个烧伤的病人,你不为他整容,他就无法回到正常的人群当中。你倒是用急诊把他的生命挽救回来,但他却自惭形秽,自暴自弃,再也无法挺胸作人。还有,若是他不整容走到街上,月黑风高,谁要是在胡同拐角处突然看到一个满脸焦疤的人,以为遇到了妖怪,惊恐万状,虚脱休克,人道吗?
听蓝刀这么一讲,大家就觉得整容也是社会发展到高级阶段的产物,医学百花中的一朵。
有人问:什么人适宜作整容?
蓝刀清清嗓子说,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什么人不适宜做整容?
大家说,原来不是掏钱就能做,你们规矩还挺大。
蓝刀说,有八种人我是不给他作整形手术的。
第一种人,天天身上带着一面小镜子,无论何时何地都随手把小镜子拿出来,顾影自怜或是自惭形秽的人,不作。
大伙忙问,为什么?
蓝刀说,他认为人世间最重要的事就是他的容貌,自信心和尊严都系此一事。这样的人,无论手术做的怎样成功,他都会认为未能达到目的。所以,我不能自找烦恼。
第二,进我诊所时,拿着一本或几本时尚导刊,指着封面或是封底的某明星或歌星的大幅照片说,我的要求不高,就是做成他的那个鼻子加上她的那个嘴巴……
大家笑道,这是不能做。无论如何你无法使他满意。
蓝刀叹气道,我心中常常又好笑又生气,便对来者说,你以为我是谁?上帝吗?可惜,我不是。纵使我能把你修理出那规格的鼻子和嘴巴,你可有那样的才气和奋斗?
第三种不做的人是:头不梳脸不洗衣冠不整浑身散发不洁气息……
不等蓝刀说完,大家打断道,这一条,好似不合情理吧?正是因为某些人的仪表不良,他们才要求整理容貌,你怎么反而拒之门外呢?
蓝刀说,一个人的容貌可以被毁或是天生缺憾。但爱整洁是教养和习惯问题,不仅是对他人的敬重,更是对自己的珍惜。如果一个人没有这份热爱生命的感觉和精心维持,那么,我就是辛辛苦苦地帮他建设了较好的硬件,软件跟不上,还是没良效的。我尊重自己的劳动,我愿把宝贵的精力放到更善待自己的人身上。
大家默然片刻后表示可以接受。接问,其它呢?
蓝刀说,第四种,凡来人说,我本人并不想来此作什么整容手术,都是我的家人——丈夫或是男友,要我来做的……这样的人,我也概不接待。
大家说,呵,那么绝对啊?
蓝刀说,是。容貌是自己的内政,无论它怎样丑陋,只要自己接受,别人就无权干涉。如果一个人因为惧怕或是讨好,听命于另外一个人,被迫接受了在自己身上动刀动剪动针动线,那是很不情愿和凄凉的事情。我不愿成为帮凶。
大伙频频点头,表示言之成理。
蓝刀说,第五条,多次在就诊时间迟到或是无故改变约定的人,不做。
大家说,这倒有些奇怪,你又不是兵营。遵纪守时的问题,和医疗何干呢?
蓝刀说,整形手术需反复多次,其中的艰苦和磨难,超乎想象。手术程序一旦开始,又不可中断。你不能把大腿上的皮瓣做好了准备移到脸上,但本人突然不干了……所以,纪律性和承诺感不好的人,我不为他做手术。医生精力有限,我不愿在医疗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时间。
第六条,对同一问题,反复询问。我这次答复了,下次又问的人。我不作。
大家笑道,蓝刀,脾气够大啊。是不是求你手术的人太多了,店大欺客啊?问来问去,可能是那人记性不好,干嘛不依不饶?
蓝刀说,一个人对自己高度关注的事,况且我反复讲过多遍,还记不住,这是记忆问题吗?不是。是信任问题。他不信任我,所以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审讯。我虽可理解这种心情,但我不能给一个不信任我的人动手术。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不愉快。
大家愣了一下,没人再作声,表示尊重一名资深医生对病人的挑剔。
第七条,态度特好或是态度特不好的病患,对医生满口奉承和送礼的病患,表现得特别合作或是特别不合作的病患,概不做。蓝刀一字一顿很慢地说。
大家道,这一条,能顶好几条。情况却大不一样。态度不好的不做,明白。但态度特好的也不做,费解。
蓝刀说,他为什么特别殷勤?后面肯定有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他不送礼,我就不会尽心尽意地为他手术。他能奉承我,就也能诋毁我,不过是正反面吧。手术是一件充满概率的事情,即使我惨淡经营殚精竭虑,也不可能百战百胜。为了那个无所不在的概率,我要保留弹性。我需要有医生的安全感和世人对“万一”的理解。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客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
该第八条了。也就是最后一条了。沉默半晌,大家提醒蓝刀。
蓝刀说,这一条,简单。凡是手术前不接受照相的人,不作。
有人打趣道,整形大夫不是不和某影楼联营了,可以提成?要不,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要求?
蓝刀道,一个人破了相,不愿摄下自己不美的容颜,可以理解。但是,为了对比手术的效果,为了医学档案的需要,留有确切的原始记录,总结经验教训,都要保留病患术前的相貌。当然,会做好保密的。但是,有些人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一合情合理的要求。没办法,既然他连面对真实情形的勇气都没有,怎能设想他和医生鼎力配合呢?所以,只有拒之门外了。
蓝刀说到这里,很有一些痛惜之意。
分手的时候,蓝刀热情说,欢迎大家到我的诊所作客。大伙回答,蓝刀,我们会去的。不是去整形,是听你说这些有趣的话。
无胆之人
好像在西藏当兵时候,落下了有时肚痛的毛病。那是一种温柔的潜藏很深的朦胧痛,不剧烈,但地址固定,似乎还携着轻微的脉动。凭我那时的少许医学知识,心想,不会是一个寄生在脊柱上的血管瘤吧?真要那样,我可能在某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腹压升高,血浆迸裂,突然倒地死去。我为这个问题遥望雪山,忧心如焚。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死了以后,将由别人收拾遗物,送还我万里之外的家人。被人检点生前思绪,是一件难堪的事。隐隐的疼痛好似一道符咒,迫使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厚厚几大本日记全部烧光,并发誓永不再写。当缺氧的空气里抖起蓝边金芯的火苗(撕碎的纸页泼上无水酒精,燃烧就像孔雀翎一般好看),我摆脱了对世间的牵挂,对那种反复发作的疼痛,也不再恐惧万分了。
以后的若干年里,疼痛像一匹忠实的小狗,亦步亦趋追随左右。陪伴我上高山,下平原,从藏北到京城,宠辱不惊,休戚与共。它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从不惹我真正生气。轻微发作时,只需我像老年人一般弯弯腰,缓解一下挺胸直背时的压力,它就悄然遁去,如刀尖划破水面,愈合后不留一丝痕迹。最顽劣的表现,也不过是逼得我短暂地闪进工作间的白色屏风里,对一同上班的其它医生说一句:我有点不舒服,躲里面检查床上趴一会儿啊……次数多了,大家道,你想休息,直说就是了,干嘛像个不愿做功课的小孩,每次都撒一个肚子痛的谎话……我愤愤地回击她们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小心本所长康复以后给你们穿小鞋哇。
我行医二十余年,自身几次比较重大的疾患,都是处于膏肓状态,才被院外的专家确诊,在就职的卫生所里,非但自己绝无“小禾才露尖尖角”的蜻蜓眼力,周围的医生也是“久入鲍鱼之肆”的聋鼻子。至于每年的例行体检,邀的虽都是京城威名赫赫的医院,但没有一次发现过青萍之末的灾难。
面对每年都是“正常”的体检单,我认为疼痛是一幅精神的海市蜃楼。但那个不计名利的家伙,不理睬书面上对它的置若罔闻,以相当稳定的节奏骚扰我,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结果不但我自己,就是家里人也将它视为正常生活的一员,相濡以沫,和平共处。假如它有一段时间不来造访,我会说,噫,奇怪啊,肚子最近怎么不疼了呢?家人也会跟着不安,说,是啊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你念叨了,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说,别着急,咱们这么惦记它,它会来的。
果然,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它也像熟练的老仆,愈发殚精竭力服务周到了。频率较前稠密,强度较前加深,盘旋的时间也大大地加长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开始用手握成拳,抵住胸腹,略解疼痛。但通常只要稍能忍受,我就很快松开拳头。记得好像身患肝癌的焦裕禄,就是用这种姿势,将竹椅的扶手顶出一个破洞,我觉得这止痛的方法不祥。还有一招,双手心周正地按在剑突下──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口部位,缓缓下压,居然奇效。猜想那是人体血脉聚集之地,以痛治痛,类似武林高手点了某处大穴。不料先生有一次见了这种自我施治,惊道,莫非你也在学西施?我恼火说,就算西施首创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取得专利权,凭什么两千年后,我们还模仿不得?
伴随症状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像老仆嫌自己孤单,特带了孙男弟女集团拜访。我开始恶心欲吐,肩胛如裂如剜。我问先生,晚饭吃的东西,会不会食物中毒?我怎这般难受?他不忍看我独受此苦,同仇敌忾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深有不适。他的假话使我大释然,认定食物作祟,不再追究。
直到这时,疼痛还同我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好像向苏联发动大举进攻,发动闪电战前的希特勒。我也努力绥靖着,维持着健康泡沫。
今年8月,我久已巴望的新疆之行,终于实施。雪山盆地,纵横驰骋。南疆北疆,大吃大喝。(我因不吃手抓羊肉,不喝葡萄酒,大吃的是水果,大喝的是酸马奶)。一路颠簸,身累心喜。某日夜半,自吐鲁番赶回乌鲁木齐,疼痛突然在吉普车上毫无征兆地凶猛发作,使我陡出一身冷汗。宾馆预备了热饭,一口也无法吃,匆匆吃药,辗转在床。唯一的希望恶梦醒来是早晨。
我至今对缠绕我多年的疼痛,充满最后的感激。它维护了我的面子,使我成功地完成了西域之行,全须全尾回到北京。试想若病倒边地,将给主人平添多少麻烦!所以说这位魔头,还是很有几分顾全大局的侠义心肠。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那蛰伏已久的疼痛,摇身一变化作狂犬,以凶猛十倍的残忍,发动了势如破竹的秋季攻势。开始的半小时,尚有张弛,焦裕禄或是西施止痛法,还稍事抵挡,可获片刻喘息。但很快形势逆转,疼痛撕下面具,暴躁起来,如长鞭驱赶大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