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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的街道上互相穿行,不分彼此;只有在那将死的人的深邃目光中,在那无限疲惫的脸庞上的眼窝里,才能倒映出二者的区别:他就要被他在阴间的主人打上判决的印记。
1
冗长的黄昏里我默默行走,路旁的杨树展开所有手臂,伸向天空。图书馆的印象逐渐扩大,如同一条搁浅在天边的蓝鲸。图书馆是我眼下唯一能去,也唯一想去的地方。——我打算在那儿度过余下的日子。我曾经花费两个月时间,纯粹用于调整心态、面对现实、认真思考,然后又花了两个月适应生活、学习技能、整理各种嘱托。半年以来,我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尽管我并不为这样的转变感到吃惊),以至于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轻狂、容易激动、大喊大叫;我不再敏锐而多情,不再精力充沛得像一匹年轻的野马。那时我独自度过每一个夜晚,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猛然醒来;我对所有时光寄予厚望,发誓要把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我甚至把忧愁当作一类快乐,把贫穷视为某种富足。六个月前,我决不会相信任何末世宗教。我以为人类的未来和宇宙一样无限开放,没有终结,可是一场瘟疫无情地改变了我的看法。除了关于红裙子的一些念头以及消毒水的气味,我的脑海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朵乌云——如果要下雨,就让它下好了。难道那些医院,那些隔离区,那些染病的坦克和推土机,那些乱糟糟的墓园和乱葬岗,还不够说明一切,还不能让人理解世界的意义,还不足以指出我们这些存活者必死的宿命?而那些反驳的人到底也没有活下来。谁都知道现实如此:人们正在死去,文明正在消失。
2
沙斯社今日报道:“……目前死亡人数无法有效统计,据最新预测,死于SARS的人数总共超过30亿;地球上有一半居民在这场人类的空前浩劫中死去……昨天下午,专家又在埃塞俄比亚、斯堪地那维亚、波西米亚以及西西伯利亚等地发现了SARS病毒的最新变种,所以政府提醒全体公民注意,新一轮疫情极有可能在短期内爆发,请大家作好应对措施……海参崴~阿拉木图一线的雾墙已经初步启动,将在今天夜间喷洒GBU消毒剂,请该处居民及时撤离……插播一条重要公告: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重复一遍,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下面是24日市内几个主要隔离区的详细情况……”
3
政府还存在?确认。
医疗机构还存在?确认。
军队和计划还存在?确认。
确认。不确认。确认。不确认。
4
这次瘟疫把人们的习俗又一次改变:再也没人参加葬礼。死亡已变成通用货币,在全球各国肆意使用。我们去参加谁的葬礼呢?(去参加自己的葬礼?)我们去哪儿参加葬礼?(去那有来无回的地府吗?)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还应该为谁悲痛,为死者,为将死者,还是为我们自己?这场没有尽头的瘟疫循环的一轮轮进攻,不断产生更新的变体,更大的威胁。数十亿年生物进化的两项杰出成就——智慧和免疫力,就在这短短半年面临彻底崩溃的境遇。S-A-R-S,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究竟为什么每次都会出现更强的变体?究竟为什么,人类的最最信赖的科技也要败在它无穷无尽的分裂繁殖之中?!
那些病愈的人比起我来没有任何优势,魔王萨斯照样毫无甄别地把我们掠取。半年前,他先是蹑手蹑脚,试探人类的虚实;随即他找到缺口,像洪水找到坍塌的堤岸;三个月后,魔王开始大片大片地收割田野里的稻穗:人们莫名其妙地死去,戴着口罩,戴着防毒面具,戴着一切徒劳的象征和不可克服的恐惧。
第八辑第104节: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2)
5
信任和温情首先被瓦解了,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有可能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没完没了的举报、检测、转移、隔离、二次隔离;救护车不够用就出动大巴,大巴不够用就出动卡车火车轮船运输机甚至装甲运兵车。人们在机械丛林之中、在冷冰冰的仓体内辗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彼此惧怕、互相猜疑,除了默默流泪就是叹息。他们希望拥有一张干净的床,能和一个气色好些的人住在一个屋子里。然而城市上空盘旋回荡的警报声让人明白:事情正在不可挽回地恶化。——每个城市都建立了庞大的隔离区,人们在恐慌之夜被简单分为两类:健康人和非健康人。部队的行军则使大地颤抖;蒺藜丛般的枪口朝向隔离区,防止有人偷逃。随着被隔离的人越来越多,隔离区被迫变得越来越大,军队只好撤出城区。他们把染病的士兵留在城里,剩下的人驻扎在郊外把守交通要道。有时城市被整座整座地隔离,摇身一变成为黄泉路上的驿站。在那些疯狂的孤城之中,家庭被割裂,社区毁于一旦;社会也瘫痪了,政府向不复存在的组织发号施令;再隔离区迅速被建立起来。可悲的人们向失控的医院求助,向那些因为死亡的日夜威胁而麻木的白衣天使乞怜(事实上天使也纷纷死去,他们的营垒也被攻占,被隔离)。——也许这回他们能侥幸活下来;但谁都明白,自己很可能在一两个星期后又一次感染,到那时逃掉的概率就会再减少一半。至于这个概率是什么力量决定的,是神还是严酷的自然法则,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人们的理性支柱坍塌了,宗教信仰变成一盘散沙。
6
道路两旁堆积着各种垃圾、发霉食品、书籍和一些电器;广场上有几个帐篷,住了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这帮人不戴“猪脸”(就是防毒面具),甚至不带活性炭口罩,也不穿防护装,不戴防护眼镜。他们披头散发,行动迟缓。——又是新冒出来的某种宗教吧!我在“猪脸”里轻轻叹气,但愿他们活得久一些,这些从诺亚方舟放飞的鸽子。
偌大的图书馆空空荡荡,比墓地还要安静。一个小型旋风在大厅里游荡,搅扰着灰尘的安眠。——仅仅在半年前,图书馆的四百个阅览室里还满是埋头钻研的学者、彻夜背书却昏昏欲睡的大学生、时而阅读时而缠绵的小情侣、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的管理员。那时我因为心中燃烧着寂寞,在迷魂阵一般的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我打开一扇又一扇相似的门,离开一个又一个磨屁股的座位,巴望着能找到一位同样寂寞的美丽姑娘。
但我没找到,美丽的姑娘是不会寂寞的,她们用厌恶的目光驱赶我。我一再落荒而逃,开始神经过敏。我发觉连那些不怎么美丽的姑娘都在驱赶我,把我赶到臭烘烘的脚气堆里。(发狐臭的姑娘有一打,她们之中喜欢我的也长脚气。)我注定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因为我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每一位不忍心立即拒绝我的姑娘看。可是她们说那是黄色小说,作者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是无耻下流到了极点。渐渐地我失去了勇气,不敢再向她们重复大师的话:“那些酒馆里的巨人,着迷的疯子!”
7
抑郁症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我从小就和它作顽强斗争。直到有一天,先知对我说:你要成为伟大的一族!我的病情就好转了,再也不必每天用头去撞墙。现在我知道,那不过是幼稚病,我被误诊了。——我对y说。
我来到这个废弃的图书馆,原因之一,乃是为了能在y身体里释放绝望的肉欲。我第一次看见y的时候,她正趴在东倒西歪的书架上,形状如同一个性感的小写字母y。我们戴着各自的“猪脸”,使用纸笔交谈。y说她一直在找一本书,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我说我也在找一本书,我把它找到了无数遍,却从来没有读过。我要给她看我的自画像,但她出于奇怪的理由拒绝我。她隔着一层雾气看我在另一层雾气后的眼睛;她告诉我她被各种萨斯感染过,所以忘了很多事情。——事实上,我曾数次往返于隔离区与再隔离区,记忆也慢慢变成了一团糨糊。然而y比我更为彻底,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书或者人的名字。我以为y没有了未来,也没有了过去,她时时刻刻生活在当下,她忘掉了值得记住的事,也忘掉了各种痛苦。——y一次次被带进再隔离区,在拥挤不堪的炼狱里仰望缺月。那里的恶徒把她强奸,然后心甘情愿被行刑队排泄。y说这些事情她很快就会忘记,不管她是否愿意。我说你需要交谈,需要有人保护,y说我们做爱吧。
第八辑第105节: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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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在天上出现了,萨斯使得大气致命而纯净。
我和y靠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窗台纠缠在一起。晚风吹进室内,卷起一些纸屑。这时y的裸体会变得很滑,像一块油脂。我们互相抚摸,在两重雾气之间彼此凝视。y带着防毒面具,一丝不挂,此刻她紧紧抓住我,哀伤的脖子却忍不住牵引着身子向后倒去。我把头藏在她胸前以及她的头发里,像一个患了热病的旅人又渴又喘,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沼泽;我感到焦灼、加快步伐,然而夜色正使我陷入长庚和启明的把戏之中……在我即将丧失力量以前,我把绝望朝她传递,并在她体内触碰那些遗忘,让自己也开始沉湎……我用耳朵代表我的嘴,在她身体的各处痴迷而疲惫地膜拜;她变成一个性感的小写字母y,把头和上半身从空荡荡的窗棂探出去;她的乳房总是这样向那不安的夜色敬礼。
我对于y的全部认识都比不上她带着防毒面具的裸体深刻,我从没有见过y一面。她淡淡的鬓角让我流泪,让我失去理智、要去毁掉那个使她苍白的“猪脸”。我开始憎恨这一切,想象自己就是一个强奸她的恶徒,想象着行刑队把我捆在柱子上——我将死于十二颗铅弹。只是在我被穿透前的一刹那,时间静止了:我进入了某人的小说。
9
愚人的梦是最精彩的:我们以红和黄之间的三百六十种渐变色涂抹天空。智者则只用枯燥的概念在梦境中搭建无聊的迷宫、卑鄙的漩涡。我从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又想起了红裙子的事。——但眼下我必须把这个黑漆漆的房子收拾收拾:成吨的垃圾等着清扫,各种应急的药品和器械必须放在显眼的位置、“猪脸”要及时替换、衣服要消毒空气要保持流通又不能为病毒敞开大门……我从各种杂物之中辟出一条道路、提着四个军用水壶跑到楼下、在门外等待一天只来一趟的送水车;由于来接水的人越来越少,送水车可能要改为两天来一趟。等待的时间会很长,因为送水车到达的时刻是不确定的,没人知道它将在何时出现。另外,能送来多少水也不确定,来接水的人数也不确定。如果有一天送水车不来了,谁也不会觉得奇怪。我沿途留意有没有人消失,有没有陌生人出现。我可以抽空拨一长串手机号码,如果铃声响过十次还没被挂断,那么就说明我要联络的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