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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出现。我可以抽空拨一长串手机号码,如果铃声响过十次还没被挂断,那么就说明我要联络的人已经死了。
关于红裙子我一有空闲就要回忆。我也和y说起过,但她忘记了什么叫红色,同时忘记了黄疸病和色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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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坐在长途客车的顶上逃难,当时我看见从暗淡暮空中洞开的千万道光芒。我敢肯定,那一刻我依然记得红裙子的面容。——红裙子应该很瘦,她站在流动的人群之外,像一根静静燃烧的火柴。我遗忘了各种细节,想不起那是在机场还是在码头,是在可怕的站台还是在集中营的入口;我只知道红裙子从口罩与裹尸布之间穿过,攫住我所有的注意力。她绕着废弃建筑的丛林追随我整整一天一夜,为了在告别之前脱下口罩,把自己的脸牢牢印到我的心里。——我不清楚她那次不假思考的行动是否使她感染,或许她觉得那样能够化解孤独:她的孤独以及我的孤独。事实上我很快被遣返,我回到原地,却和她失去了联系。
我试过和红裙子昼夜不停地聊天,徒然使用空泛的语词表达各自封闭的内心。她不断向我索求希望,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除了死亡没有别的解脱。SARS…1在她的肺部留下阴影,SARS…2在她脑海里留下空白。她为了让我记住容颜,冒着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风险。(这究竟是爱情还是反爱情?)红裙子不像我,她从不认为与命运抗争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但尤其让我不解的是,她竟然从中找到了率性而行的理由。红裙子凭感觉而不是理性的分析作出决定,这一度让我对她非常着迷。
红裙子忽然想在我离开的时候送我,出于对她的了解,我省下劝阻的时间仔细研究逃跑路线。我打算带红裙子一起走,不管她是否同意。我用了一个通宵设计方案,再用了一个通宵作好准备。我信心十足,却犯了严重的错误:我的地图太陈旧了,表也没有校准。我没能等到红裙子出现,只能背着一个大包在废报纸栖息的大街小巷里打转。我们通过手机频频呼唤对方的名字,在空间中越隔越远。最后——所有忍耐和电池都快被耗尽了——我和红裙子才终于在某个闹哄哄的街角碰面(一群人正在那里哄抢货物,几只野狗蹲着围观):我依靠手机,她凭借灵感的指引。
第八辑第106节: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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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月亮和条顿森林里的猫头鹰都知道,那些远赴东方的威尼斯帆船带回了黑死病。一座座嘈杂的城镇,从此变成腐尸和骷髅的日光花园、故事的巢穴与上帝缺失的证据。——那时候我的祖先从长安或者洛阳一直往南迁徙,穿越雁断的衡山,来到一片瘴气弥漫的地界。那里到处是芭蕉树和凤凰树、一望无际的河滩以及一种盘根错节的榕树,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能长多粗。我的祖先把雷公根、车前草和野甘蔗混在一起煮汤喝,他们成功抵御了热伤风和疟疾,在巨大雨林的边缘繁衍子嗣、编写《天方夜谈》的续集。
关于人瘟的传说我听过很多,如果我还记得,我一定会写给y看。我希望y能活着听我讲完红裙子的事,到那时我将宣布它为虚构。y有时默默流泪,为她那本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的书心如刀割;我则跟在她后面,在一排排倒塌的书架之间走来走去。——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以为y在寻找的是某张地图,地图上写满了难以解读的文字……没错,必然存在这样一张神秘的地图,在大河的遥远上游标有一个怪符号,我们为此兴奋得发抖。那是香格里拉,y说,香格里拉!
但y要找的地图——是一张以时间为坐标的地图。所以关键不在于我们能否走向某处,而在于我们所走的时间是否足够长。——我把这个想法写出来,写在y的颈部和胸前;y只是默默流泪,侧着头靠在我肩膀上。她冰凉的左手贴住我的身体滑动,一碰到骨头她的眼眶就要涌出更多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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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说送水车刚开到十字路口就抛锚了,有人说司机须臾之间得了SARS。我带着四个军用水壶一路咣当咣当跑过去,发现那里挤满了前往接水的人,外层的人侧身拼命往里钻,内层的人则用臀部阻挡,用肘子攻击。很多水从地面向外漫出,在阳光下闪着眩目剔透的光芒。我扶了扶自己的“猪脸”,抡起水壶毫不犹豫地加入争夺……
我和红裙子见面的时候,一群人正闹哄哄地冲进一个仓库抢东西,他们为了那些卖不出去的微波炉争吵不休、拳脚相见、挥汗如雨(现在看来抢那种东西是多么不智!)。他们带着简易口罩,动作笨拙而表情热烈,即便听见了四周由远及近的警笛,也没人打算停手。最后这伙散兵游勇竟然自发组织协调起来,用接力的方式把微波炉挨个往外搬,野狗在一旁吠形吠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胡乱助阵……我和红裙子面对面站着,把此前在手机里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我掀开一个路边的井盖,对红裙子说,快下去。
我和红裙子沿着错综复杂的路线走在下水道里。
我们带上防毒面具,与世隔绝。黑暗与寂静慢慢浓缩成一件紧身衣,使人气息浑浊、心跳加速……滴水的声音、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癞蛤蟆打饱嗝的声音、管道震动的声音、亡灵从水面冒出的声音、远处捉摸不定的响动……应急灯的电力倒还充足,白森森的光圈如同一只痴呆的鱼眼……四处是湿漉漉墙壁、悬浮的微生物,脚边流动着远从摩天大楼里排泄而出的污水……天啊,我和红裙子是在一只患病巨兽的腹腔中爬行!……
红裙子使劲拽我的手,我逐渐镇静下来,开始寻找出口。事后我才想起来,那是我和红裙子的第一次身体接触。
第八辑第107节: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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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下水道是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之上叠加着我们居住的城市。24小时的夜色使它愈发宽广无边,方向感显得毫无帮助(这时我宁愿信赖红裙子的直觉),我们更像两只一维空间中的蚂蚁,面对突如其来的岔道手足无措。我和红裙子遇到过几个井盖,但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打不开。这些井盖纹丝不动也不透一点光线,让我们甚至怀疑在它们上面根本不是空阔的路面,而是三百米厚的铅或者足足一公里厚的玄武岩。每一次希望后面跟随更大的失望,压抑感加速了疲惫。我的听觉和视觉都有些紊乱,红裙子这时倒比我沉着,她呼吸的节奏很好。一只老鼠撞晕在红裙子的鞋跟上,她尖声大叫,等明白过来之后又呵呵呵笑个不停。笑声在这四通八达的管道里晃晃荡荡,变成无数红裙子的无数次笑声……
抢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哀号:水干了。我所获甚微。我希望行刑队能赶来维持秩序,把抢到水的人统统枪毙,这样他们就不再需要安全水了。当然也可以把我枪毙,那样我就不再需要什么安全水。——但我没看到他们:没有行刑队、没有四处流窜的警察、也没有疯狗团、没有任何一支宗教武装。
无所不在的广播又一次响起:“GBU雾墙即将启动……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重复一遍……”我似乎想到些什么,我把军用水壶的带子扭扎一捆挎在肩上,大步走向空骨架的图书馆、走向空心的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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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继续找她的书,我继续把红裙子的事写给y看。——在此之前,当然是做爱。可是y全身赤裸,戴着防毒面具,这个场景让我感到绝望。y也许不知道,她完全用沉默把我击溃了。然而我懂得她的疯狂,懂得她丧失了意志,懂得她妄想脱离痛苦的肉体。我给她写故事,给她听音乐,给她性爱,但我无法给她希望——我不能给y我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不能给y红裙子也想得到的东西。然而y是有希望的,甚至,她即将成为希望本身。没错,今天我来就是想让y了解这一点,我要告诉她,她与希望同在。在我给y写完故事之后,y会得救的。
我现在必须就加快速度……时间很紧张,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弱。——既然那些毁灭生命的雾墙就要启动,既然所有人漂泊在大海上寻找最后一片陆地,任何抒情与议论都将变得无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要做的只是叙述——尽力叙述一切我们知道的事情。
第八辑第108节: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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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红裙子得救了,她的笑声引来了天王。——天王熟悉整个地下城的道路,他那低于一般水平的智力,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自己喜好所事物的记忆。所以即便众人都认为天王是个傻子,我依然不这么看。我宁愿相信天王的所谓弱智,是出于他对大多数事物的异乎寻常的漠不关心。在这个混乱的城市之中他有上百个外号,只要是他喜欢的,他都能记住。而且每一个人只可以叫他某个特定的外号。比如我不叫他天王,而叫他“老蟾”或者“鸵鸟毛”或者别的名字,他就不会理睬我。我只能叫他天王(第二个能叫他天王的人可能住在城市的某个隔离区、某座精神病院、某贫民窟的某条陋巷里),他才会作出反应;同理,另一个人只能叫他“老蟾”、“鸵鸟毛”或者别的名字,否则也没有效果。天王是个傻子,他从来没有被感染过,甚至在萨斯时代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患病。他不戴口罩,不戴“猪脸”,但他显然可以比我们这些正常人都活得久。萨斯把他遗忘了,他拥有无限的记忆力。
然而天王最后还是死了,不是死于病毒,而是死于愤懑偏执的人群。一天他弄到了防毒面具,欢喜若狂。他做出了一个致命的举动——把防毒面具戴在屁股上招摇过市。一大群被激怒的人发疯地追了他12条街,他则在最前面飞奔像一个领跑的狂欢节的将军。但他对于道路的熟悉远远没有达到他在地下时的程度,而且这回他玩得有些过头。他跑进了一个死胡同,结果被乱棒打死。
我和红裙子跟在天王后面,他则一路哼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调。很快,我们就从下水道的牢狱中脱身了。可是我和红裙子没能继续呆在一起,我们被无数跑去看跳楼的人冲散,又被紧随其后的警察驱赶。——不远的前方,一个男人把一台巨大的录音机绑在身上,要从一幢29层高的写字楼上跳下来;录音机像一口直竖的棺材,不断释放着死亡金属的声波。我从包里拿出望远镜,看见那位摇滚青年穿得破破烂烂,两眼失神,青黄的鼻涕几乎要流到嘴里。我的周围一片蝇蝇翁翁,不断有人挤进来又挤出去。主干道上一辆辆挂满人体的汽车从西边一直冲向城外,远处有一些火光,消防车却朝着反方向疾驶。我的望远镜被人一把抢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顺着人流不停游荡,直至我发现他们不想出城也不是要去任何地方。我脱离了他们,目送这支没有灵魂的大军消失于重复的拐角。我打算沿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走向郊外,可是我遇到无数路障、人群、车队和多云的夜色。凌晨时分,我跳上某个车顶,随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