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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说我相信黑人做鬼脸和白人、黄人没什么不同,我也不是种族歧视主义者,可就是害怕。一张张脸夸张的扭动着,感觉像置身在热带丛林和猩猩在一起——害怕有什么办法啊!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熬过这几个钟,都不行吗?
我逃也似的出了候车厅。门外还有一层半敞着的玻璃门,两层门之间大概4平方的空间,堆了几件还没运走的行李,侧面又有扇门,紧闭着,应该是通往行李房的。靠着这扇门,坐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流浪汉?乞丐?
一个白人,年轻人。
他的样子很怪——并不是丑,只是线条过于僵硬,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让我想起学校海报贴的暴露狂头像——可这种感觉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消失了。确切的说,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把头转过45度角,与我正面对了一下,我丝毫感觉不到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连蜻蜓点水的接触都没有,尽管我们面对面,两米内的距离。
一张忧虑的脸,希腊式方正的轮廓,浓眉凹眼,可是目光是空洞的,嘴角向下紧抿着。
——忧虑,我不自觉用了这个词,其实我先感到的该是英俊,英俊的面孔才善于表达这种深沉的情绪。
他的身边有个圆柱形的锡皮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啊,去年这时候好像还有人愁钱花不出去,前年的圣诞餐具才用了一次又换新的,桌布没铺出来就不想要草莓图案,第二天又去买张卡通的。然后不知何时,萧条啊,失业啊,股票跌市啊,像雪球一样在人们嘴边滚过,圣诞老人的口袋换成了街边接钱的帽子。而且,伸出的手并不衰老、虚弱;相反,像这样精壮的年轻男子似乎多于老人妇女。这真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我有些犹豫——退回去是不想了,外面?——门口灌进一阵冷风。
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什么。
“啊?”我不确信他是在跟我说。广场上不时有要钱的向我招呼,从来没试图听懂过。
他晃晃盒子里的钱币“小姐,我收工了。”
他还是不看我,只盯着盒子里面,脸上浮起大男孩特有的顽皮的笑。他的睫毛又长又卷,给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天真。
我想他或许比我还小呢,离家出走吧?想着,就在他旁边的几张废纸壳上坐下了。
奇怪的,这下反倒放松了。
这两层门之间的地盘刚刚好,不那么热,也没有难闻的味道,空气清冽,我好像这才从下错站的昏眠中彻底醒过来。
第11辑第137节:香蕉月亮(3)
厉放还是会问我为什么半路打电话的吧?他那种科学动物,有对万事万物寻根究底的强迫症。出于他对我一贯的“有罪假定”,推测出我下错站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在于,他听到留言的时候,会不会把它当作一个问题?记不清他已经没把我、我的一切举动当成问题有多久了。进一步说,专业以外,对于这世界,我们每天吃喝拉撒嬉笑怒骂的世界,他已经很久没发现一点问题了。
我也好久没把他当个问题这样想想了。靠在墙上,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十来年前,当厉放哥哥还是升旗手,每周做“红旗下的报告”时,还是个好高谈阔论,整日跟同学老师甚至我老爸争执不休的家伙。我不大明白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的眼睛,明白无疑告诉我他是对的!我从没怀疑过他,就像一个最坚定党员。只是过一段,他又否定自己。
“可是你上次说……?”
“我没有。”
“有。”
“你肯定记错了,我是说……。”
“我没有。你说……”
“……就算我说过,笨笨,万事万物是变化的嘛,有点发展的眼光好不好?”
或者“不要尽信我啊,学我点怀疑精神。”
直到某一天,校园里一个有蛙鸣的夏日夜晚,我们一次比较有意义的长谈中,他通知我,虽然实践范畴作为科学工作者,他坚持唯物论,相信科学;但是,本质上,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他跟我谈到量子力学,宇宙和人类历史以及该死的哥德尔定理——该死是我的看法。原来这个世界以及我们的存在并不是确定的,不过是个概率分布;原来根本分不清真伪,甚至没有“非”的定义,任何一个我们信奉的、赖以生活的定理都是不完备的;未来不是给定的未来,而是一种“构造”(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还说到哲学——他读研以前,我尚在中学,有几年只凭书信交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读起西哲——这原是他成为准科学工作者之前不屑的;那时候他认为研究现象就够了,哲学只会是聪明人糊涂。他推荐我看加缪的小说——比如《局外人》,既然我不会去读纯理论书。我抬抬眉毛,做了个“老天”的表情。我知道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这话让人一听就郁闷——然后他说算了,别费事看了。他又第一千遍讲起他那个跳楼的导师,可和每次一样,和校方一样,对这位中年有为的教授为何轻生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最后,在我疲倦的觉得大脑吸收不了更多信息时,他看着我说:
“你什么都没经过,看得少,我说的你还不明白。”
我一直是他的好学生,况且我长大了,这一次,我听得比以前好多次更明白。是的,我长大了,不会再把他语气里的无所不知、沧桑和厌世——好像有那么一点——太当回事。男人就是这样的,尤其是他这种。总想显得比别人能。其实我都明白,我不说,不让他知道我有多明白。想到这,我狡黠的笑了。
十九岁的月亮……我想我现在对他那时候的话更明白一点了,后来我也对一两个朋友发表过类似的宏论;可是他大概又update 了,至于怎样变的,他不说了。我想问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问以致忘了。我就眼看着他向着一团雾气滑去。
身边人数了数盒子里的钱币,大个的捡进了口袋,其他的硬币在手中转了一圈,叮叮咚咚投回去,又倒出来。
“嗨,虽然下班了,我还想问问——你有零钱吗?”
我拍拍口袋耸耸肩,“没,我是个很穷很穷的学生。”
我笑了。从没和乞丐搭过腔呢,在国内也没有。
“噢。”好像也不失望。
我突然想和他说说话,我好像好久都没和人好好说说话了。陌生人?男子?外国人?乞丐?我们之间有很多沟壑,可是和我一个大院长大,认识同一类人,做过差不多的事,进了一间大学又到了一个国家的人,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说呢?
你念过多少书?
你是本州人吗?
你有兄弟姐妹吗?
为什么到这里?又要去哪里?
你会在地铁口吹口琴吗?
你晚上有地方睡吗?是不是政府的那种市民广场旁的房子?
你会不会也在街心花园和流浪的姑娘聊天?——啊,你有过女朋友吧?
……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看着他掏出一把小刀,细细的修着锡皮盒的边缘。
一把黑柄的刀,刀刃比手指稍长,似乎很锋利——也可能锡皮不经削,轻轻一下,一圈就掉下来。已经很平滑了,他却还不满意,盒子在他手中短了一截。看来他并不期望盒子有一天盛很多很多的钱啊。
我看得太久、太直接了吧,超过了礼貌的界限。幸亏他并不注意我。还是想不出如何开始对话,算了,我又掏出小说,虽然光线不太亮了。
第11辑第138节:香蕉月亮(4)
记不住看到哪了。男主角流浪天涯,仅能吃饱,看不到改变生活的希望,却满足;女主角目标明确——嫁人,嫁一个愿意娶她的人,却一肚子困惑。这样的对话,放之四海,各个种族,职业,性别、年龄的两个人之间都能写成一本书。活着、幸福、未来……一千个花园能有上万个版本的对话,可说来说去,也差不多,不是吗?有些人就是这样执著于繁琐的细节,执著于活着,如何活着以及为什么活着;还有些人,什么都看透了淡了,挥挥手不说了。以前以为看透很难,得经过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可不。
我就觉得我比我爸看得透。
可他过得比我有滋味。我羡慕他有文革抄家、下乡、做帮运工、30岁背着我写论文的苦难史,这使他的奋斗有了参照,有了意义。时代的浩劫分散了他的心思,使他一生为一个个细节殚精竭力;社会的不公使他可以怨天尤人,而不用归罪自己,更不用思考什么形而上。我觉得老爸有时候很天真,50多的人了,没有一轮分房他不气——自己有了三居室还替人不平。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意外的,贪污腐败、党同伐异都是社会的必然。我不相信任何人类足迹所到之处有绝对的公正、民主、平等、自由,我只相信自己。
其实只有自己才是我真正怀疑的。活了二十几年才发现我所作的选择都不是选择,只是凭借惯性,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驱使我选择的惯性力量越来越小——所谓有了自由——我好像得自己生发出点力;可让我接着滑的社会惯性越来越大。我没理由不,我找不出更好的路径,我其实别的什么都没尝试过;如果达不到应该的那个高度,我只能怪自己。可是我“自己”真的在乎吗?
想得我有点烦了,这些念头本来就荒唐、幼稚。
没有意义……
“你是中国人——?”
他望着我手上的书,突然问。
“是啊,中国大陆。”在学校,我习惯这样明确出身。
“中国。”他用中文说这两个字,“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中国人。”
“啊?哪里?中国哪里?”我有些惊喜,像是他乡遇故知。
他仰着头,神奇的吐出三个字:
“马鞍山。”
这么小的地方!必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离我家还那么近呢!
如果不是大学时代一个来自马鞍山的同学,恐怕我对这个小城根本没什么印象。记忆中这个女孩还鲜活活的。刚进校军训的时候,扎着根老鼠辫儿,不情不愿的排在我后面。两天后熟了,就冲我嚷嚷说“我们两个好,我们两个合伙买棉袄。我白天穿,你晚上穿;我冬天穿,你夏天穿。”天,真得受不了……
是对这个地方太陌生了吧,一提起马鞍山的女孩,我觉得就是她了——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呀!
“她现在——?”我很好奇,却不知怎么问。
“嫁人啦,嫁了个老头子。”
哦,这样的故事,比如她为了身份,比如他的家庭反对,比如他们俩本来就是一场游戏……?
他埋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
“她抛弃了我,她抛弃了我。”
有辆车来了,一群人从候车厅拥出来。我跟着走了几步看看——不是到纽约的,又折回来坐下。再不来到纽约只能坐半夜车了,可我居然不急。
他的头发有些脏了长了,却还没有油腻得卷成一缕缕。十指纤细修长,一般被认为是好出身的表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