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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
唱得许多人眼泪滚滚而下。父母亲的好友卢芹斋太太是法国人。她会独自唱起法国国歌来,唱得哽咽起来。她
的四个女儿都困在被德军占领的法国。
第二年,父亲出版《 枕戈待旦》 ,揭露国共关系真相,引来了想不到的攻击。当时,罗斯福介绍给蒋委员长的
政治顾问拉提摩尔(Owen Lattimore)对中共抱好感。美国大使馆秘书兼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Joseph Stilwell
)的政治顾问戴维斯(John P。Davis )和谢伟思(John S。 Service )对中共都有好评,并且指国军士气低落,长
官贪污,政治派系纷争,无意抗日。美国太平洋学会人士甚至说,两个中国定必实现,一为国民党统治区的封建中
国,一为中共统治区的民主中国。这些人之中,有许多是同路人,甚至是共产党员。他们指《 枕戈待旦》 的报导不
正确,更痛骂父亲,说他是被蒋介石收买的宣传员,那位一向捧毛泽东的史诺(Edgar Snow)这时更血口喷人,把
父亲骂得一文不值。这些左派人士的努力,等於要败坏他的名誉。有些自命为自由派人士,包括赛珍珠也对父亲怀
疑起来。但也有人认为那是一本重要的反共书籍,接替史迪威的任务的魏德迈将军便是其中一人,他竭力向朋友推
荐。
一九四四年,中国前途似颇光明,其实这是最暗淡的一年。中俄关系继续恶化,中共的要求不断扩大,日本大
举进攻,国民党内部动荡,美国压力愈增,要国共密切合作,而通货膨胀极其严重。
那年,我将毕业中学,功课很多。同学们更忙着交男朋友,参加跳舞会等等。一般来说,男朋友交得越多的,
功课越差。果然,全班成绩最差的一位,退学结婚去了。大体来说,学生们是守规矩的。最近有一份调查报告说,
四十年代的中学生是恪守校规的,违校规的三个最严重问题是迟到、在走廊跑步和在班里嚼口香糖;现在最严重的
问题是吸毒、婚前杂交和备枪上学!十几岁的女孩对性都有好奇心。有个同班同学的姐姐结婚之後将洞房情形告诉
妹妹,她就招我们几个同学到图书馆去,小声告诉我们那是怎麽回事,同学们所发的问题,显示大家都还是处女。
我对交男朋友没有兴趣。有时,妈妈的朋友会拉我坐在膝头上,对妈妈说「我真喜欢你们老二,给我做媳妇好
吗?」有位大官太太甚至送我一只翡翠镯子,并且要我和她的侄儿多认识认识。父亲的朋友有的要我叫他乾爹,有
的要介绍儿子给我。我对这一切都客气地笑笑。我想,他们都不明白我的心,我是一心一意要做作家。有位亲戚看
我这种态度,一直摇头,不明白我为什麽如此不懂世故。要是她的话,早已经左叫乾妈右叫乾爹罗!
十七岁时,我自己以为什麽都会做,并已做得比别人好。我在学校里功课没有问题,放学之後我越来越能帮爸
爸的忙,他有很多信要回,电话要打,甚至短稿我都替他拟。
大致上我还是个小孩,过著轻轻松松的日子。妹妹和我有时会扮电影里的泰山和泰山的猴子,我像泰山那样发
出「啊呜,啊呜哟!」的叫声,手牵妹妹,她扮泰山的猴子「七他」,弯著背一步一步地跳。我学泰山讲那种简单
的英文,〃Cheetah hungry ,eat banana〃 从饭桌上取只香蕉给她吃,她吃了就拍手在地上乱滚,在胳肢窝里搔痒,
两人笑得不可收拾。要不然,我们就走另一极端,扮王尔德戏剧里的人物,背著充满机智的对白逞强斗奇,或引用
萧伯纳的格言彼此讽刺。
我们俩都是「择者」棒球队迷,常守在无线电边听关於他们比赛情况的报导,有时也乘地下铁车远到布鲁克林
区的球炒他们打球。我们也是拳击王祖。路易斯迷,偶尔买票到麦迪生方场去看这个「褐色轰炸机」与对手竞赛。
座位离拳斗场很远,但是融合在那叫呀嚷呀的紧张气氛,很是过瘾。
在离家不远的第八十六街第二大道是德国人集中的地方,叫做约克城,有效啡馆,进去叫一杯咖啡一块蛋糕,
可以坐半天,听三人弦乐队拉小提琴,奏维也纳华尔滋,也很富於异国情趣。杂货店里卖各种德国面包、香肠、泡
菜、腌青鱼,也很有趣。我们的打扫女工何索就住在那里,她时常带腌在酸乳酪的青鱼给我们吃。
从约克城向西走有许多小吃店,有一家卖汉堡包店叫做叫Hamburger with a College Education,卖特大号的
汉堡包。爸爸很欣赏这个店名,每每要进去光顾。还有一家卖鸡的店叫做Chicken in Parts,即可以只买喜欢吃的
部份,如鸡翼、鸡腿等等,不必买全鸡,那时是创新的店。爸爸总进去买鸡肾回家要妈妈卤给他吃。
我念三年级时,同班同学已经纷纷讨论要申请入什麽大学。成绩好的都希望入一流的私立女子大学。入这些著
名大学不容易!要看学生的成绩,有时也看家庭背景、校外活动及兴趣,并且要接受教师访问才能录取。同学们都
说,凭我的成绩、家庭背景等等,我想入什麽大学就可以入什麽大学。在陶尔顿,学生的成绩不给分数,只分甲、
乙、丙、丁。我每科都是甲等。然而我不平凡的父亲不要我上大学!
他自己有博士学位,还有荣誉博士学位,他年轻时,外公必须向人借一百银元才有能力送他去上海读圣约翰大
学,他记得那年暑假,能不能去上海对他来说像是生死关头。公公东奔西跑都没有结果,後来突然想起漳州有个旧
学生小时跟他念书,现在发财了。那学生陈子达很穷,有一年冬天,公公送了他一顶瓜皮小帽,他感激得发誓,即
使这顶帽子变得破烂到不能再戴,也永远不买第二顶。公公赶快到漳州去向陈子达借一百元。不久,陈子达到板仔,
递给公公一个蓝布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百个亮晶晶的袁大头。父亲的眼睛也亮起来了。
公公要父亲「读书成名」,去外国上最有名的大学,父亲都办到了。他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之後在北京法华学校
执教三年才有资格领半官费奖学金到美国数一数二的哈佛大学研究院攻读硕士学位。他的官费突然停止使他不能再
在哈佛就读时,他向基督教青年会申请前往法国为华工服务,教他们读书识字,才积够钱去生活费用较低的德国,
进耶那大学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
他补了三种课目,得到哈佛硕士学位,他写信给哈佛教务主任说,「我并不很重视学士学位,也不会在得到学
位之後就停止求学。但是有个哈佛硕士学位是很有用的。」後来,他在莱比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是向北京大学借
款两千美元,才能完成学业。(后来父亲发现,这笔钱是胡适先生解囊垫给他的。)
父亲没有忘记他进修的困难。现在我有条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入大学,他却认为我不必上大学!
25。 读书的艺术
原来,早在一九三O 年,父亲三十五岁时,他对念大学已经有创见。他在圣约翰大学发表一次演讲,这麽多年
来,他的意见始终没有变。
读书的艺术
余积二十年读书治学的经验,深知大半的学生对于读书一事,已经走入错路,失了读书的本意。读书本来是至
乐的事,正如杜威说,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法郎士也说过读书是「灵魂的壮游」,随时可
发见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到了现在,读书已变成仅求幸免扣分数、留班级的一种苦役而已。
而且读书本来是个人自由的事,与任何人不相干,现在你们读书,已经不是你们的私事,而处处要受一些不相干的
人的干涉,如注册组及你们的父母兄长之类。有人手里拿一本书,心里想我将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这实在是
一桩罪过。试想你们看红楼、水浒、三国志、镜花缘,是否你们一己的私事,何尝受人的干涉,何尝想到何以赡养
父母,俯给妻子的问题?但是学问之事,是与看红楼、水浒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你们若不能用看红楼、
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经济学,你们就是不懂得读书之乐,不配读书,失了读书之本意,而终读不成书。你们能
真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学、科学的书,读书才能「成名」;若徒以课堂的方法读书,你们最多成了
一个「秀士」「博士」,成了吴稚晖先生所谓「洋绅士」「洋八股」。
我认为最理想的读书方法,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像到他们夫
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羡慕不已。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吃水果,一面赏
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藉,这是如何的雅致,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易安居士於金石录後序自叙他们夫
妇的读书生活,有一段极逼真极活跃的写照;她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
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食茶先後。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
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藏既富,于是几案罗列,枕席狼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
之上。……」你们能用李清照读书的方法来读书,能感受到李清照读书的快乐,你们大概也就可以读书成名,可以
感觉读书一事,比巴黎跳舞场的「声色」,逸园的赛「狗」,江湾的赛「马」有趣。不然,还是看逸园赛狗,江湾
赛马比读书开心。
什么才叫做真正读书呢?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句话说,兴味到时,拿起书本来就读,这才叫做真正的读书,这
才不失读书之本意。这是李清照的读书法。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
上读书连头颈也不许你转动,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轨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
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於沙发之上,
然後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现在你们手里拿一本书,心里计算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注
册组对你的态度加何,如何靠这本书骗一只较好的饭碗,娶一位较漂亮的老婆——这还能算为读书,还配称为「读
书种子」吗?还不是为沦为「读书谬种」吗?
有人说如林先生这样读书方法,简单固然简单,但是读不懂如何,而且不知成效如何?须知世上绝无看不懂的
书,有之便是作者文笔艰涩,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读者的程度不合,见识未到。各人如能就兴味与程度相近的书选
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者偶有疑难,未能邃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试问诸位少时看红楼、水浒何
尝有人教,何尝翻字典,你们的侄儿少辈现在看红楼、西厢,又何尝须要你们去教?许多人今日中文很好,都是由
看小说、史记得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师长,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书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惯了就自然明白。
学问的书也是一样,常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遇有专门名词,一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