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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禹听了哼了一声,丢了一句话:“休想!“拂袖而去。
青樱兀自叹了口气,也不急,横竖孩子生下来也还有几个月呢。
她也算锲而不舍,明禹来一回她说一回,每次都必要惹得他黑了面,就像昨日他甚至坦率道:“青樱,别逼我好么?”
这世上,终究让两个人都能心满意足的事情太少了。你不逼别人,别人就逼你,总要有人退一步,只看谁的决心大。
明禹的眉眼间有些憔悴,青樱见了心中划过一丝柔软,只是转瞬就好了,不似从前必要扑上去相拥细细地问明才能心安——毕竟,他根本就不缺有人为他担忧。
很快就深秋了,几场雨一下,天气明显肃杀地凉了起来,薄被甚至都耐不了寒,青樱回想起从前,一个被子里睡着他们两个人,多薄的被子也不觉得冷,暖的从来都是体温,不是被子。
忽然之间,潸然泪下。
有种告别的悲凉,说不出来是在告别什么。青山在,人也未老,或许这就是岁月,渐渐地歇了不顾一切的心,归于静好。
于她现在,要想静好,干脆就不出去,当然诗霜厅自然也没多少来客。
算算日子,孩子该是十二月的时候出生,冬天出生好,若真是个男孩子,必有着冰雪一般的心境。
其实生得要更早一些,大约是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青樱便时常觉得腹中坠坠,这日夜里刚睡下,就觉得腹中绞痛起来,自己忍了一刻终究忍不了,忙叫来水榕。好在水榕是个经过事的人,一看便知是要生了,忙忙地命人叫太医,请稳婆,又命落梅速速准备了香蜡在送子娘娘跟前烧了,又按照宫中的规矩备下了两尺红绫辟邪。
苏子雍很快就到了,一见青樱的情形便吩咐身后的水榕道:“你家娘娘体质虚寒,现在天气又冷,只怕痛得比旁人更厉害,我先开个方子你速速拿去煎了端来,不止住痛只怕不行的。”
不过是一会工夫,青樱明显地感到剧烈的疼痛袭了上来,似乎要竭尽全身之力去忍,饶是这样,还是觉得背部和胸口都似要裂开一般,即便是水榕很快端来了汤药饮了下去,也只是觉得神智模糊了些,痛还是不减的。
她在等他来,即便是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想见他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4(4000)
先不说这也是他的孩子,只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这样的关头,她也很希望他陪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连柔嫔,可儿,付才人她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在的,现在,他怎么会不在!
不相信他会绝情到如此地步,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在他心中连柔嫔和付才人都不如。
可是,终其药效彻底发作起来意识完全模糊之前,她的视线所及之处都没有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似是苏子雍对稳婆所说:“娘娘必要先止痛,皇子只能出来到这个地步了,劳烦嬷嬷用微臣带来的这个银钩子将胎儿……”
沉沉地睡了过去,心中既是担心他们要对她的孩子做什么,又窒息于明禹的没有出现的疼痛。
一时又是落梅在她耳边大喊道:“小姐,小姐!别睡过去了啊,疼得好些了么,快醒过来啊小姐!”
这丫头的嗓门真大,大约也是止疼的药安神的效果不过只一刻,青樱悠悠地睁眼,没有婴儿的啼哭,稳婆正手忙脚乱,苏子雍不便进来正站在外间喊话。
她心中暗叹,他还是没有来。
难以释怀,难以解释。
即便她是普通的嫔妃,他也该来的啊。
稳婆许是见她在这个时刻竟还走了神,着急地大叫道:“贵妃娘娘,用点力,孩子很快就出来了!铄”
她果然是真的置若罔闻,只觉得身上很冷,不觉就道:“……冷得很……”
是心中一阵冷,遍体生寒。
这是生死关头,稳婆见她没由来地放弃,急得叫落梅道:“姑娘再用些气力叫,娘娘只怕是被什么魇住了!”
正在这时,外头一阵乱,有人传皇上驾到。
青樱眼中瞬时一亮,然而看到他之后,又转而暗了下来——他脸颊酡红,连素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都染了醉意,明显是宿醉之后勉强起身。
呵,难怪来得晚了,只怕不是汪福兴胆大包天回得晚,而是他温香软玉在怀,起不了身。
目光越过他,朝他身后扫去,竟然没有人跟着他一道来,昨夜侍寝的妃嫔呢?这个时候跟来不是更显得贤良淑德么?真真是……错过这样好的机会,呵……一个念头犹未起完,一阵剧痛猛烈地袭来,忍不住叫了出声。
那个酒醉的人这才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样,突然拨开人蜷在床前,轻抚着她的脸目光有些失神地喃喃道:“青樱……你有了皇子,再不要说出宫了,难道我对你还能不如矜贵嫔柔嫔她们么?”
他是醉了——他实在是一个克制的人,别说喝醉,就是吃东西爱吃的也绝不多吃,这个世上就难以找到什么他极爱极上瘾的东西。
他这般模样闯进来本来就是惊了众人,又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水榕连连回头去找汪福兴,示意他赶紧服侍皇上出去。
青樱见他的手触到了自己,想要躲开,然而身体正在钝痛之中,只能任由他在她的脸上,发间轻抚。心里却恨得要裂开。
比较,与矜贵嫔比,甚至与柔嫔比。
于女子,相较是最不堪的事。要么不爱,便不多看一眼;要么爱,眼里就不该有别人,实在不知何来的相较。并不是一桌满汉全席,尝遍了才知道哪种最好吃,或是好多都很可口。
胸中郁结,于女子生产是大忌,当下直痛得凄厉得一叫,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双紫色的眼眸,含笑似水,忽远忽近。
又想到自己此时产房血腥,生的是明禹的骨肉,此生……终究是对不起他。
一念至此,手上劲力猛增,竟能在剧痛的时候一把推开他。
头一次。
第一次.
她是这样的决绝,不像少年时的打闹玩笑,不像从前伤心三分希望他转圜的心占了七分。
不知是因为他酒醉未醒,还是万没料到,本来半跪在床前的他一下坐倒在地。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清醒和狼狈的时候,蹊跷……只是疼痛很快侵袭上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咬紧了牙关,只听得见稳婆的喊话。
明禹坐在地上,神色似悲似喜,醉意全消,紧张万分。
***
永历五年十一月二十八,皇三子洪嘉诞,生母诗霜厅英贵妃,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牢中死囚尽皆放出,又令苍流寺点海灯为皇子祈福,所费奢靡无数。野史记载,皇三子诞生之时,帝长舒一口气曰,此乃第一子,亦为唯一一子。自此,皇长子洪熙与皇次子洪示的身世血脉一直是民间猜测的悬案。
洪嘉雪团儿一样的小人,这才出生不过数日,已经能依稀瞧得出明禹小时候的轮廓——宫中服侍过明禹的老嬷嬷皆如此说。青樱抱着他看,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虽然尚在襁褓之中却不比别的婴儿一样爱哭和茫然,相反,他是极安静的孩子,喂他吃便吃,要睡时便睡,即便是不吃不睡的时候也会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说话的人,不哭不闹。
洪嘉刚一出生三天,青樱些许复原了些,明禹就把他抱进了清明殿,说要亲自抚养。
这实在是合宫纳罕的事,皇帝是男子,如何躬亲抚养皇子?且不说小儿服侍起来本就事务繁杂,洪嘉又不是已经能自己吃饭睡觉的孩童,尚在襁褓之中就算再乖再安静,这日日哺乳可要怎么办?
宫中本来是有些议论的,照说以英贵妃的位份,所诞下的皇子不是不能亲自抚育的,皇上这么将皇子从生母身边带走,这可是向来宫中惩治妃嫔的手段……
可若说这个皇三子不得宠吧,他甫一出生皇上就大赦天下,这可是皇长子出生时都没有的待遇,何况那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子嗣,按说应该珍而重之。
青樱不理会别人怎样猜测,没有出月子之前她也不能出门,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水榕连她卧房里开窗都不许呢,只说月子里经了风女人的身子就好不了了。
青樱不过和洪嘉待在一起三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更别说抱他。
但是她也并不说想念不想念的话,好似洪嘉并不是她所生一样,诗霜厅上下只道是她心中难过至极,无人敢多提三皇子一个字。
直到明禹的旨意下来。其实不下来她也明白的,他抱走洪嘉难道还不明确吗?
他要她也一同搬进清明殿。
青樱听了,没有站起来惊喜万分地谢恩,只是对汪福兴道:“你去回皇上吧,让他莫娇惯了皇子就好,本宫就不去了,横竖本宫现在谁也不能服侍,就不去清明殿中添乱了。”
汪福兴一惊,何曾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答不上来,立在原地很是愣了一刻这才止住额上的汗,恭敬道:“是。”
青樱独自在诗霜厅中,恢复得很快,她有着习武的底子,从前在宫中荒废了许久明禹每每取笑她也不见她捡起来,倒是生完了孩子之后执着起来,初一日不过一刻钟就已经大汗淋漓,然而坚持了二十余日之后竟恢复了少年时的七成。水榕见了笑道:“娘娘如今武艺练得好没有用武之地,只是身量着实恢复得快,奴婢进宫伺候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娘娘主子产后不到两月就已经完全看不出的。”
青樱晚间沐浴的时候,立在镜前,果然是有成效的,她的武功虽然是在京师里同青松一起学的,真正得到雕琢却是在凤鸣山上由段思烟段姑姑所授,重在调理内息,内外焕然。
她现在想起当年的段姑姑教授她时所说的四个字,内外焕然。她现在就是这么地需要焕然一新。
洪嘉,身为皇子,自有他的路。
而她,慕容青樱,亦不能勉强洪嘉和她走一样的路,所以明禹肯亲自抚养照料,这是最好不过的,至少如果她退步抽身,洪嘉的前程不会受到影响——她并不能替他决定,生在帝王家是好还是不好,以后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但是她自己,却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中了。
并没有怪明禹,依然爱着他,从前一起度过的岁月,无论是山间的小路上,尘土飞扬的黄尘战场上,抑或是宫中宁静午后的宫径上,抛得下以后,抛不掉过去的种种时光。
但是,人生,总是要往前走的。总有些东西,要深埋在胸中,带到坟墓中。
宫中人都很疑惑,英贵妃如此的盛宠,怎么生下了皇子反而好似突然间烟消云散了一般,而且竟然也全然看不出来她有任何的怨气。
她的皇三子养在清明殿,她竟然也没有踏足半步去探望,反而不及前些年她几乎夜夜宿在那里,进宫久的妃嫔难免心中有这个计较。
水榕这日边做针线活便同青樱闲话道:“娘娘瞧这件小衣服怎么样?”
青樱正在看书,抬头微微笑道:“很好,洪嘉穿了一定好看。水榕的手艺即便是到了民间开绣庄也是极好的。”
水榕一面收起来又缝了两针一面道:“娘娘谬赞了,哪里是奴婢手艺好,分明是小皇子模样好,连同奴婢这点粗陋的针线穿在身上也是亮堂的。”
小皇子长什么样子,说起来她同青樱都不知道,出生了三天之后就被带到了清明殿,按说这样小的婴孩,一天一个样子,两个多月了必定和刚出生时不同。
水榕说着悄悄地看了青樱一眼,英贵妃竟然也不想念自己的皇子,至今并没有提过一次要去探望了,更没有长吁短叹母子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