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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久在崔府办事,为人活络,瞟了外头的一顶小轿,打了个千儿拔腿便要向里面跑。青樱在轿中听得清楚,连忙止住道:“留步!”说着对落梅吩咐道:“你去说话,不必通传了,一应跟来的人都不必进去,我是来探病的,不宜大张旗鼓。”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侍卫内监也不敢违抗她的意思。
整个崔府一片愁云,与往日里迎来送往门庭若市全然不同,崔思博是耕读出身,府中设了一个园子,要过园方能到正房,这园中里面既有良田桑蚕,又有鸡鸣鸟啼,一派田园风光,向来是京师中的佳话,然而此刻路过,园中春寒未醒,早已没了鼎盛时期的炊烟袅袅和谷稻丰足,去岁冬季留下的枯枝腐叶无人料理,揉在积雪中,雪化之后便成了一道道的黑印,更凭添了萧瑟之意。
青樱进得内室,崔思博歪在床上似是几个仆妇正在服侍他进食,乍一见她进来,几个女子吓得手中的食盒都险些落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其中有个有见识些的一见青樱的服色打扮,连忙拉众人跪下道:“见过娘娘。”
崔思博面色赤红,吃力地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抛却身后一宫愁4
青樱先不及回答他,挥手对服侍的仆妇道:“你们先下去,我有几句话同崔大人单独说。”
为首的大约是崔思博的妾室,她闻言先起身身后的其他女子也才起身,只见人人脸上有泪痕,见青樱看过来连头都不敢抬,皆顺从地垂首退了出去。
青樱待门一关,连忙赶到床前,崔思博见她过来艰难地往床内挪动了一下,终究是力竭,他双目的血丝竟已经布满了眼睛,可见身上的火毒有多么严重瑚。
近床前便有一股恶臭的味道,即使屋内的熏香是上好的滴水百合也盖不住,照说这是内室,又不是茅厕或是厨房,该是清洁芬芳的才对,除非……青樱迟疑地看了崔思博用锦被盖住的身体一眼,崔思博立刻会意,苦笑道:“你坐得远些吧,痈已破,毒脓都是有味道的。”
须知疮痈最忌的就是被发破,更何况他这是热毒所聚的,一旦发破只怕神仙也难救铄。
怪道刚才屋里的仆妇人人都面带泪痕,青樱心中亦是巨颤,去年入冬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即便后来付继孟出事,他心中忧虑发了疮痈也是有的,只是这又不是不能治的病,怎么会突然一至如此呢。
“……怎么会突然这样?”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想起当年他们二人北上靖安面见拓跋彦的时候,“莲舌太守”一路唇枪舌剑的风采,想起后来无数次在军帐中通宵议事灯火到天明,想起她不知所措时他的点拨。
崔思博喉咙似是痛得厉害,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人生自古谁无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千万莫要难过。”他心思剔透,又补充道:“更不要与皇上因此起龃龉,是我的命数走到了这里罢了,怪不得皇上天恩。”
青樱知他是个聪明人,一向又最体察明禹的意思,可是他还是这么说,可见他是心思透亮,只是她少不得还是要安慰一番,“你是文官,又不是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皇上断不会猜忌于你,你心里放宽些热毒才能消解,眼看着开了春,百病自然都是退去的,更何况宫里的太医时时来探视。”‘
崔思博听了只是苦笑道:“好不了的,我自己的命我知道的,只盼我去之后崔家不至于流离败落。”
青樱见他语意中是毫无生机的,心下难过便别过脸去,正好看到桌上方才仆妾没有喂完的汤,便想岔开话题一面说道:“现下都吃些什么?”一面起身过去瞧。
谁知一看之下,非同小可,“鲫鱼汤?鲫鱼是何等的发物,你……喝鲫鱼汤不就是……求死么?”说到最后她心念电转间似乎已经明白,声音都吞了下去,只是不敢相信。
崔思博艰难地一笑,示意她不要高声,青樱会意,噤了声拖了雕花圆木凳坐到床前。崔思博这才低声道:“鲫鱼汤是宫里赐出来的。”他只说了这一句,青樱已经全然明白了。
当真是神仙难救。
毒痈最忌发物,宫中就算有再高明的太医,再名贵的药材,日日喝着最发的鲫鱼汤,断无能活的道理。
药是日日用的,也是无毒的,太医也是天天来的,也不是不尽心的。
但是一碗鲫鱼汤,崔思博是明白的。
必死。
唯有他一死,方能以病故作结,保住崔氏满门,青樱亦明白这个道理,她勉力忍住眼泪不落下,稳住声音道:“你可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
这是真的生离死别,可以预料到的生离死别远比突如其来的悲伤来得苍凉。
崔思博想了想道:“没有。我会有今日是因为我位高权重,短短几年在朝中的关系就盘根错节,昔日我发愿一定要小心行事,不与豪门贵阀结亲,也没有做到。但是我死之后,皇上一定会放过我崔氏其他人,不然他不会用这种方式。”
“你……且放心,崔氏一族的安危,亦是我的事……”最后,她起身,终究没有忍住眼泪。
“你也保重,宫中多艰险,你亦好自为之,早些有子嗣傍身才是长久之道。”
青樱点头,转身,再没有回头。
此生,最后一回见面了。
风萧萧兮,只愿他黄泉路上,一路安好。
她安然地回宫,其实这些侍卫不是用来防范外来的危险,而是防范她的,是吗,明禹?
青樱看着随行侍卫和内监见她出来,皆松了一口气,心想道,明禹,我要出宫,也断不会用这种方式。
青樱回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明禹在别处用过晚膳后便来了,直奔书房——他是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一定会在书房的窗前坐着。
她听到他的脚步,转头对他道:“我想出宫去待一段时间。”许多事,他必须做,而她无法去目睹,只能避开,虽然她或许再也回不到少年时期仗剑天涯的年华,但是总比在这里好,这里虽然有着他的爱他的好,亦有无数黑暗压迫着她的东西。
明禹听了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抱住了她。那一刻,他的体温真实而温暖,几乎摧毁了她想要离开的心防,然而下一秒,她便闻到他身上女人的脂肪味道。
不是她的。
那就是别人的。
她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非常不喜欢!她立刻推开了他。
明禹大约是明白了过来,有些尴尬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果然有着淡淡的水粉味道,只得解释道:“你晚膳的时候还没有回来,我便去陪穆婕妤用了膳,她怀着身孕,总是叫不舒服。”
青樱听了,面色平静,既没有恼也没有笑,只低头道:“你何必解释呢。”穆婕妤是他的妃嫔,两人亲近下名正言顺,皇后都没有说话,她又有什么可说呢。
好像暗夜中,伸出来的手被人握住,满怀的感动还未及出口,却发现伸手的那人原来还牵着别人。
那真是既愧疚又瞧不起自己的感觉。
所以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是真心实意,“让我去宫外住一段时间吧,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先生了,着实想念凤鸣山的日子。”
她现在只想回到凤鸣山,回到从前住过的小屋,穿着轻便简单的衣服,没有繁复的式样和规定的装饰;喝着山中的清泉,不必用很苦很黑的药汁去可笑地化解本来是心病的症结;和记忆中的明禹待在一起,再无别的人别的事别的纷纷扰扰能打扰他们。
明禹叹了口气,还是将她的肩揽过来,“我不知怎么跟你说。你想出宫,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现在让你远离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好,这些过去的人和事,免得你担忧烦心,昨日太医来回我说,你身体是越发地不好了,我夜里但凡有一两次醒来,你就没有不是醒着的。”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一想到看不到你,心里就发慌,真的,我有时候自己也害怕,怎么就养成了这种可怕的习惯。”
青樱听了,轻轻挣开他道:“有很多事,你都会从习惯,到不习惯,再有一个新的习惯,就好像你现在身上的脂粉香,久而久之,你就会习惯,我走之后,你也会习惯。”
他没有说话,亦没有再去抱她,只是站在她的身后,暮光一室,罩着两个人。
“你答应了?”她这可算是逼他,“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凤鸣山不可以,太远了,如果你非要出去一段时日,就在京郊的琅琇山吧,皇家祭祀向来在琅琇山的苍流寺。”他这样说已经算是答应了。
青樱眉梢跃上一分喜,转过身来浅浅笑道:“听说苍流寺求子极灵,前朝只要去过的妃嫔都会有孕,诞下皇子,我去了也不是坏事。”她的目光却没有在他的脸上。
他听了亦拉开一个笑意,然而眉头还是冷凝着,半晌才真的回应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走么?”
是的,她就是这么的想走。如果没那么爱他,大约也可以安然地缩在宫中,去争一份荣宠,或者就安于现状也是不错的,就是他一时死了,她也能有个贵太妃的头衔不是么?
可是,她偏偏是会为他心酸的,现在甚至觉得是在自取其辱——他或许没那么需要她的爱。
她庆幸并没有一个孩子,不然如果她要走,岂不是牵绊?
***
内啥,下周三万更,这几天都在北京办事,米有时间万更啊~~~大家体谅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抛却身后一宫愁5
见青樱不答,明禹自己忽然又笑道:“且等几日吧,我也需想想清楚,况且就算是要去,琅琇山是要清山的,苍流寺少有女眷留宿,也要花时间整理,必得你过去后一切安全舒适。”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她从椅上抱起来道:“你得答应我,最多去四个月,四个月的时间足够我这里一切平息,回来后你什么都不要管好么?”
他肯答应本来就是因为他不愿她亲眼看见那些故人的流血,他是深知她的个性的——总想挽住过去,舍不得过往的人,亦放不下过往的事,若她在宫中,不知要搅在其中伤成什么样。
四个月,足够收拾起现在朝政的乱局,也足够后宫有更多新鲜的花朵,有更多的孩子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到时候,说不定他真的发现,他没有那么需要她铄。
那是多么祥和啊,百花齐放,子嗣绵延。
她在那样一派美好祥和的画面中,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她无法去做姹紫嫣红当中的一抹亮色,情愿做一片绿叶,只愿被人采撷放在手心瑚。
所以,她心中忽然一松,亦笑道:“我答应你。”
因是想着要出宫,前路虽然未知,却终究又是一片天地,能够暂离纷纷扰扰,能够不去看见想起宫中的那么多的如花美眷,如此一想,这一夜睡得无比地安稳。
只是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闻着他留下的最后一丝青桂的气息,心中不知这是否也是他们的终点。
起床后想了想叫来水榕和落梅道:“这几日先开始打点些东西,不必太繁杂,一应轻装简行,带些必需品就行。”
落梅听了惊讶道:“小姐要去哪里?”不怪她吃惊,向来大夏立朝以来就从无妃嫔可以出宫居住的,就算是省亲,也断不可在外就寝,子时之前必须回宫。
青樱笑道:“去琅琇山苍流寺住一段时间,你们想不想去?”她避开缘由,终究她和他之间的事,谁也不懂。
果然,水榕听了大惊道:“娘娘出宫?这……本朝先前倒不是没有过例子的,只是出宫的妃嫔也是废妃长居寺庙修行,终生不可再返回宫中的,娘娘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