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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宝玉也在那里,之前的失魂落魄已经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种“且乐一天是一天”的模样,知道他尚没有觉悟。
这一日别无他话。
自那一日过后,敏感的黛玉便发现,府内的感觉渐渐的变了。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她是贾母最宠的外孙女,从王夫人王熙凤起,谁也不会在表面上怠慢了她。谁不知道,除了姑娘的二两例银,她是吃的药从官中帐上出,花的钱,多半还来自于贾母的体己,但凡胭脂水粉这类的东西,要么是宝玉自己做了送的,要么就是贾母让拿钱买的。便是贾政,在各个小辈中,看来最看重的,竟也是这个外甥女。
但是,依然是渐渐的变了。
原本那些百折不挠,会来讨她好以为晋身之路的丫环仆妇,渐渐的少了;她走在园内,那些丫环仆妇看她的眼神,逐渐不同了;紫鹃对她说的府内的闲言碎语,也逐渐的少了;她偶尔一次自己出行,因为听力极好,从偶尔听见的那些片言碎语中也知道,风向变了……原本和宝钗相比,下人们便是“多谓不及”,现在,给人的感觉更是明显了。
而对王夫人来说,她原本在表面上无可挑剔的关爱,也渐渐变了,下人们逐渐能够分出,王夫人心里的分量变化。
就是黛玉因为隔得最近,会去走走的怡红院,袭人这些丫环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唯独两个不曾变的,就只有晴雯麝月了。
这一天,黛玉看了一回书,又绣了一会花,便无聊出了门。想想看,还是走到了怡红院来,打算拉了宝玉去看李纨三春——最近唯一可喜的变化,大约便是跟进来的李纨逐渐恢复了活力,言笑逐渐多了起来的这一点吧。虽然说是进园来管束她们这些姐妹的,如今却常与她们一起玩闹了。
刚走上那山石边的游廊,她便听见,宝玉房内的秋纹碧痕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另一个丫头呢,似乎是叫做小红的,明显的争风吃醋,而缘由……不过是因为这个叫小红的丫环,在里面服侍了宝玉一杯茶罢了。
也就是宝玉纵容这些丫环才闹成了这个样子。都名目张胆的争宠了。顺路走到宝玉房中,果见空无一人,只宝玉一人坐在那里津津有味的看书。黛玉唤他一声,把他唬了一跳,连忙把书藏了起来。
黛玉知道,那多半就是现在的“禁书”了,当下也不理会,只是站在门口问,“你的丫头们呢?”
宝玉见她不问,倒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笑道,“要么有事,要么便去玩了。”
黛玉摇头,“你也不拘着些,竟连个当班的都没有了。”
“何必拘着!他们愿意玩便玩去,我也不是没手没脚的。”一边说,宝玉一边让着黛玉坐下,又一边要自己给她倒茶。黛玉看他忙得不堪,偏又不长于做这些事,便说不喝不坐,叫了他往稻香村去了。
到了稻香村,却见凤姐也在那里,原来过两日便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辰,要摆寿酒的。说是要贾家几个姐妹也去,宝玉宝钗也要去,而凤姐薛姨妈王夫人便是不去,也要各自备上礼物的。现在,凤姐便来通知了一声,随即便在李纨那里坐了。
难得可以出门一次,几个姐妹自然都颇为高兴,虽然也就是见女眷,但能见见其他人也是好的。
宝玉先前还担心黛玉一人被拉下会不高兴,但看她并没有自伤的神情,便也放开了。黛玉其实心里依然是感慨的,感慨有亲人亲戚的好处,不过,也确实是不会太过伤怀了,于是这样在心底的感慨,便被宝玉忽略了过去。
还是李纨见她众姐妹说话,便坐到了她身边来,拉拉她的手说道,“这两日若是无事,尽管到我这里来坐坐。”
黛玉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应了。
那边凤姐又说起,明日里后廊上的芸哥儿要带人到园中来补充花草树木,叫众姑娘们只别乱跑,也别让丫环把衣服裙子乱晒,大家也都应了。
这一天,贾母身体不快,没有去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宴,王夫人也没去。黛玉问了贾母的身体,知道要静养,便回了园子里面来。
因为远处山坡上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知道有工匠在里面种树的缘故,黛玉便绕了远路到稻香村来。
远远的,便见到李纨正倚在那儿,看丫环们给圈内的鸭鹅喂食吃,面色柔和,竟全不复往常那死板无生机的样子了。
黛玉虽然觉得这稻香村学那田野风光全不自然,但见到李纨的表情,却还是觉得心中一暖,走了过去,唤了一声大嫂子。
李纨知道她见了自己刚才那模样,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也曾在书上看了些田园风光,男耕女织,却也简单有趣。”
黛玉只是摇头,“哪有那样简单的?我听说去年便有一个乡下的穷亲戚来投靠不是?乡下生活简单,可也穷苦得紧,税收苛吏便不谈,只是遇了饥荒,便多半温饱不得。也有自己的苦处的。”
李纨奇道,“你如何知道这些?”
黛玉沉默了一下,方说道,“爹爹自小把我当男儿教养。他虽不管扬州的政事,有时也会和我说些这样的事。小时候,我就记得闹了一场大饥荒的,饿死了许多人呢。”
李纨自小生长于官宦之家,哪里知道“饿死”这样的字,当下就瞪大了眼。
“不过,”黛玉倚着茅屋眺望,“大嫂子这里都是些鸡鸭鹅,看它们摇摇摆摆的走路倒也有趣,不像我那儿只有些鹦鹉鸟雀,大家那里都有,虽名贵些,在这园子里,却是随处可见的。”
李纨并未听出其中淡淡的讥讽之意,只是笑着把她引到了屋中坐下,和她闲谈些诗词的事。黛玉不知道她何时开始竟也喜欢品诗论词了,不过感觉倒也不坏,便和她谈论。
不一时,贾兰下学回来,便到李纨面前请安,李纨一把搂过了他,不停的摩挲,问他看了何书,可有认真听讲,贾兰一一应了,李纨便又让给他准备些吃食,随即就让他去好好念书了。
贾兰在这方面也和宝玉完全不同,乖乖的应了一声,又问过黛玉好,便去念书。
这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看得不管是哪个记忆都失去了父母的黛玉一阵心酸。但是李纨却也有自己的酸苦,见黛玉这个模样,便叹道,“你珠大哥去世后,便只能指着兰儿能成才了。幸好兰儿听话,在学上也不闹事,在家里也能好好看书。
也确实是这样没错,黛玉对此是没话好说的。
于是两人便又谈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多时,贾兰在学业上有了几个问题,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
宝钗为人宽厚,在李纨这里的时候,时常会为这个小家伙解决一些学业上的问题,只是黛玉一向看来清高不好接近,贾兰从来没试过找她问问题,只是,母亲又不懂,黛玉又恰好在,想着母亲对对他的期待,也就只好试试了。
黛玉倒也没有不近人情到这种地步,今天在园内姐妹当中,几乎只有她一人,本来就不免感觉有些寂寞,见到贾兰来问,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排斥的意思。
何况,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贾府又不打算把他们培养成多么强大的读书人,因此学业并不算难,黛玉便和他解开了那几个问题。
等到贾兰满意的离开了,天色也开始晚了,黛玉正要离开,便有一个丫环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对李纨报告,“不好了,宝二爷被灯油烫伤了!”
第二十二章
宝玉被灯油烫了,黛玉倒记得有那么一回事,就是不记得那该是什么时候。只大致记得缘由——贾环因为嫉恨他,想烫瞎他的眼睛。看到这小丫环,她倒是有另外的感慨:李纨,果然也是时刻关注着怡红院的动向的啊。
于是她还罢了,李纨却唬了一跳,忙问,“怎么烫的?烫了哪里?”
小丫环支支吾吾说不清,也只知道仿佛和三爷有关,又仿佛不是。
李纨便连忙要出园子去看,一边又问黛玉去不去。黛玉忙安抚道,“你看着院子里没闹起来呢。必然是烫得不太重。若是不重,只怕很快就要送进来园子里来了,不好去惊扰外祖母的。”
李纨想了一想,确实如此,便遣人去打探消息,果然已经被送回园子里来了,说是烫了脸,又说是宝玉自己不小心烫着的。
黛玉知道这多半是在为贾环开脱。宝玉这方面原也是个“愚者”,他这个性格,正是这满府竟无人真正怕他的根由了。
李纨自然不知道这些,就吩咐丫环们好好照顾贾兰,一边又带了黛玉要去看宝玉。黛玉走前偶尔一瞥,便见来送母亲的贾兰眼中也稍有嫉妒不忿之色,只是见黛玉看来,便连忙低下头去。
黛玉想了一下,便拉李纨道,“兰哥儿读了这许久的书,只怕也累了,既然要去他宝叔叔那里——他只怕也担心,便带了他去吧。”
李纨犹豫了一会,还是招了手,让贾兰跟上,自己握了他的手走在前面。见贾兰瞬间露出喜色,黛玉只是暗地里摇头——这样一个小家伙,哪里会明白母亲的苦心?
李纨对她们姐妹虽好,却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管做什么,她自己绝不出银子。这是在为他们母子以后做准备呢。她疼宝玉,哪里疼得过自己的儿子去?只是这满府上下,都要看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子罢了。贾兰不清楚,难免一般儿的怨上其他人了。
一路走到怡红院,只见一堆人在那里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呢。李纨带了黛玉贾兰走进去,只见宝玉正拿着镜子照着,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李纨见了也是一惊,只是自己的儿子在身边,这“很是心疼”的表情,却是不好做出来,且竟也不能做出来了。
黛玉暗叹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一边自己走上前,问宝玉怎么了。宝玉哪里肯在她面前说很严重?忙捂了脸,直说修养一两天就好。黛玉也知他无碍,便略看了看,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去了。贾兰便又上来请安,宝玉虽然会回护着贾环,但在这兄弟的日常相处上面,却是十分冷淡的,只是略点了点头便罢,贾兰也是,在那里请了安后,就呆呆的站在那里了,叔侄两个显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冷场了一会,宝玉便问黛玉,“怎么和大嫂兰儿一起过来的?”
黛玉笑道,“你们都出去玩了,竟不许我到大嫂子那里坐坐么?倒是你,年后便不曾正经上学,只怕都忘了侄子长什么样了吧?竟连认都不敢认了。”
宝玉知她是在嘲笑自己在兄弟们面前的样子,偏脸上又痛,连干笑都不可得,也只得呐呐道,“兰儿却是个……上进的。
“上进”的贾兰和“不上进”的宝玉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是一起来的,略略坐了一会儿,几个人就都一起走了。
刚刚走到怡红院门口,一直沉默的贾兰忽然问,“常听人说,林姑姑和宝二叔是最好的,怎么不劝他好好读书?今年还真没见他去过塾里呢。”
被一个只小自己一岁的孩子叫“姑姑”,黛玉至今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还好,和贾兰的见面次数本来就少。被他这么一问,还真是完全没反应过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很多时候都还是藏不住心思的。
李纨虽然想拉他,却也没来得及阻住他这一句天外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