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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见他不耐,反笑了,站在一边说到,“我知道这些话放到二爷的身上,便说上一千次,二爷也不见得听得进去的!且说些能听进去的事情罢……原也不知会有这样的一件事情,且我们这些人也是从来不曾办过这事的,如今便连行李都不知道怎么收拾呢,况且又急。”
宝玉心里正想着该如何探一探之前的事,解开丫鬟们对林妹妹的误解,听袭人说起行李的事情,便随口说道,“随便你们收拾就罢了,不过准备些衣服,还有日常积攒的碎银子就是了。出了门,我也就是带着茗烟和李贵几个,繁琐衣服就不用了,在外面我也就只能靠自己了!”
袭人忙问道,“一个丫鬟也不带么?”
宝玉笑道,“即是出门游学,哪里有带丫鬟的道理?我和老太太,还有娘说了,你们就守在这园子里,蘅芜院和潇湘馆近,故此有什么事情,就和宝姐姐、林妹妹去说,也由她们管着你们——都说宝姐姐会管事些,便不妨多去找她。到了年末的时候,若要放人出去,袭人你看了哪个丫鬟的年龄够了,报上去就是,既然不过剩下些日常打扫的事,我回来之前,也不必添人了。”
袭人不料他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只得答应。
晴雯此时并未退出房间,听见宝玉如此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由得疑惑的瞥去了一眼。
宝玉看到她这眼色,心中一动,他知道,晴雯必然不是会去找林妹妹的人……
这时,袭人心底盘算了一番,又问道,“衣服、银子,这些是要备好的。只是,即是出门游学,难道竟不带些书的?”
宝玉倒没想到这个,听了这话,沉吟了一阵,道,“带上四书也就罢了。”
袭人在他身边也很是学了些字的,便笑道,“既如此,我就去安排了。”
袭人去外面安排收拾行李,房内就只有晴雯一人在那里等着伺候了,宝玉见她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知道她至今都在为自己说要把她们都放出去而生气,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正要叫她过来说话,麝月便掀了帘子走进来,笑道,“如今一整理,才知道我们这儿的东西真多。我记得这卧房里还摆着几本书的,那么喜欢拿来看的,真的不要带走么?那是送回到林姑娘那里呢,还是摆回书架上?
宝玉一愣,忙往床顶上一看,正看到了几本《东安王传》。
这几本书却是几个月前从黛玉那里拿过来的,因为是黛玉说拿来给他好好看看,宝玉便好好的看了一遍,其中东安王发明的众多奇巧之物的记载,以及一些东安王本身的一些言论都颇为有趣,宝玉看了一遍以后,就放在了床顶上,晚上回来,靠在床上,也好随时拿来看的。
但这时,他心里有事,便不觉在心底冒出了黛玉的那句话来——尤其是最后一本。
最后一本。
最后一卷。
那本来是他最不喜欢的。里面充满了内帏的争斗,和写书人对东安王的不值与怜悯,以及对那些“妇人行径”的不屑……东安王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会体贴女孩子,写书人更是把这些女孩子贬到了尘埃间。
因此宝玉本来最是不喜欢这一卷,从来不曾深看的。但现在,却是忽然间就有些念头不可遏制的冒了出来。
自从,他遭到了黛玉的拒绝,从此明白“个人有个人的情份”之后,她对女孩子们的事情便看得清楚了好些。之前和黛玉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面也有些怀疑,但总是觉得是冤枉人,不曾多想。
但如今,有些想法却不可抑制了。
当下,宝玉拿了书,重新坐好了,将那最后一本递给了麝月,笑道,“这几本书……我带上这一本了。帮我装到行李里面去。剩下的几本,麝月,你跑一趟,送回潇湘馆去。”
第五十七章
看到了《东安王传》,宝玉却是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
湘云在家中,要做家里的针线活,并不怎么方便。但袭人却托她做过好些。因着家里忙了,湘云有时候做的便不那么精密细致,但因为是湘云的心意,宝玉便都拿着。有一次,他带着湘云打着的一个络子,恰好黛玉在这看见了,她因为知道他只用这房里面丫鬟的针线活,便笑着说了句:“如今你这房里的丫环们真是越来越不上心了,这样的活计也拿来敷衍你。”
他听了只好笑,也不好告诉她,这是湘云的手艺。
后来想来,这是林妹妹要他别太纵了房里的丫鬟,这对她们不好。只可惜那句话当时的深意,他却并未体会出来。
只是,他没有体会出来也就罢了,当作玩笑话也成。但五月份湘云来的时候,却偏偏就知道这玩笑话,还提起了这件才发生不久的事。
“有人看我做的活计不上,怎么不找她做去?”湘云在袭人要求她做鞋子的时候,就很愤愤的这么说。袭人说林姑娘不做这些闲活计的,这才把话撩了过去。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些有什么不对,现在却觉得不对。
湘云不过偶尔被接过来住一住,如何一进园子,就知道了先前林妹妹的一句玩笑话?府中有谁会和她来往,还特地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想到近日里房中发生的事情,宝玉便让麝月去还书,宝钗因为家中藏书极多,宝玉也从那里拿过两本诗词的,当下也让袭人送了回去,让她好好道谢。秋纹等丫环都在外面收拾,宝玉便对晴雯笑道,“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晴雯听到宝玉呼唤,只得蹭到他的身边来,不过,却在他身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了。
宝玉笑道,“过来坐下说话就是了,站到那么远做什么?”
晴雯冷哼了一声,“以后都是要出去的,二爷还请自重,主子丫环坐在一起,算什么事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是笑,又是叹,“若是你们愿意,在这园子里面住一辈子,我也是乐意的,断然没有赶你们走的道理。只是,我却没这能力让你们都守在这园子里面——金钏儿的事,难道你们就忘了不成?”
晴雯听了,冷笑道,“若是如此,该赶走的也不是我们几个!”
宝玉低头沉默不语。
在他之前年少无知的时候,女孩子们怎么对他,他是不会拒绝的。在懂得云雨之情后,因知道大家——包括他那些朋友——都是如此的,偶尔情动之时,就不免会去拉丫鬟,本来大家也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也难以免俗。
在主要近身伺候的三个丫环里面,袭人不曾拒绝,但是晴雯麝月都拒绝了。另外两个比较近的……秋纹一般在外面,碧痕也是,她主要是服侍他洗澡的,还主动挑过他的火。
拒绝了的,他自然不会勉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认为晴雯麝月都是想着以后出去的。
而在金钏儿事件之后,他才知道,家里原来是这样忌讳这种事情。父亲不容、母亲不容,丫鬟们受到的也都是绝对不能做这种事情的教育。虽然如袭人,是放在他房里的,但不曾过到明路,就不该有这样的事。
虽然家家都是如此,但就“礼”字而言,其实是并不好的行为。……也本来应该,是他也不屑的行为才对。
就好像如今人人追求名利权势,但若放到明面上来说,这些世俗间的理所当然之事,却是说不出口,也断然不该做的。
碧痕的心事,他于是明白。但如果闹出来,岂不又是一个金钏儿?所以仍然是只能放出去的。
袭人呢?袭人当初为什么不拒绝呢?只是如今她差不多算是挑明了,却是没事了。
半晌,他才对晴雯道,“若真要是老太太,娘发了话,难道我倒非要你们出去不成?如何这就是‘赶走’了呢?只是这个屋子里面,这个园子里面都是如此的,年纪到了就要放出去,原也不是我定的规矩。我怎么能说留下你们呢?也是我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说了这些话出来,倒叫你们一个个的都误会了——如今不是说我要赶你们出去,原是怕我年少时说得话,倒都叫你们误会了。我其实是做不得主的。若我说了要你们留下,娘又不同意,可不就是又如金钏儿一般了么?”
说出此话来,宝玉也不免唉声叹气起来。他却是想起了贾琏娶凤姐前的房里人,兄长贾珠原本的房里人。有些事情,他都是后来方才知道的。不要说娘亲,还有娶进来的未来的妻子那一关呢!
有些规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撼动不得的,只是如今,也是逃避不得了。
听了宝玉的话,晴雯的神情也终于缓和下来。她自认,自己也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虽然自己身份未明,不比袭人在这时便肯做那苟且之事,但要让人出去,也断断轮不到自己头上。
当下便笑道,“若是这个缘故,你也该说明才是。倒让人白白担心,还道你一点儿情分也不念了。”
但说着说着,晴雯就变了脸色,一跺脚说,“哎呀,这可不好了。我很该和林姑娘道歉才是……”一忽儿又咬牙切齿,揪着帕子说,“袭人那蹄子,居然让我们以为是林姑娘劝你把我们全都赶出去的!”
她心直口快,脾气如爆炭一般,一想起这个问题来,也没多想,就直接说出来了,而且就要出门去找袭人算账。
宝玉听了这话,固然是大吃一惊,却还是连忙拉住了他,忙问道,“怎么会这么说?袭人怎么会说,这是林姑娘的意思呢?”
晴雯听了,冷笑了一声,“倒是没有直说。那天你说了,要把我们都放出去以后,秋纹碧痕几个吃了惊,想着她是小爷你身边最能说上话的人,就想去问问怎么忽然间就变了,让她看看能不能说情。她见了她们,反哭起来,说,‘你们也别想着这事了,这些年来我劝了多少事?莫吃胭脂、莫要和其他丫环拉拉扯扯的,他哪有一件事儿听了我的?你们看着我是说要被留下,不过是看我刚升了月例银子,有太太的意思要我留在这里罢了,日后我能不能也待在这里还两说呢!我们那爷最能听谁的劝,难道是我不成?’——这话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宝玉不语,又半晌方说到,“你也消停些吧,我听来,是她有了误会,你们便跟着误会了。我只悄悄和你说,林姑娘过几年是要嫁出去的,你们何苦又来编排她?
这话显然让晴雯大吃了一惊,“林姑娘……过几年要嫁出去?”
宝玉勉强笑道,“这是自然的。如今她父母双亡,别无亲人,这才寄居在这里,过上些年头,自然是要许人的。难道还能长长久久的待在这里不成?”
但他说出这话来,晴雯却更是诧异了。
宝玉对黛玉的心思,不要说满府的人里面有多少知道的,反正在这怡红院内,那绝对是人人皆知的。只是都不好说出来罢了。
也因此,袭人的话,才会那么快的得到秋纹碧痕的认同,想要去得到黛玉的承认。而晴雯也一时受惑,以为这些事情和黛玉有关。
现在听见宝玉这话,又想起之前袭人之言,晴雯不由得疑惑,在心底盘算起来。
只是,还不待晴雯问出些什么来,麝月就回来了,直接走进了房间里面来,笑道,“书还回去了。”
宝玉道,“缺了一卷,妹妹可说了什么没有?”
麝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