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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她心下寻思,先从简单些的问题开始好了。
“如果这儿是深渊上的城堡,”她问道,“那深渊在哪儿?除了成堆的岩石我可什么都没看见。还有,天边的红光是什么?”
山风把米阿的及肩长发齐齐吹到脑后(米阿的头发不像苏珊娜的,一丝打结都没有,如丝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墙远处的塔楼。
“那儿是内层防御墙,”她说。“再后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废弃,里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为红死病死光了。再后面——”
“红死病?”苏珊娜非常诧异(同时也有些恐惧)。“爱伦·坡的红死病?小说里写的那样儿?”哦,怎么不可能呢?他们不是已经误入了——当然后来又走了出来——L·弗兰克·鲍姆的奥兹国?下面该是什么了?大白兔还是红桃皇后?
“女士,我不知道,只能告诉你再过去是外层防御墙,墙那边的土地上有一道大裂缝,里面填满了处心积虑地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裂缝上还曾经架着一座桥,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塌了。‘在无史可考的古代’,可以这么说。都是些极度可怕的怪物,只消一眼就能把普通人立刻逼疯。”
说着她自己也瞥了苏珊娜一眼,眼神里写满嘲讽。
“不过一名枪侠,像你一样的枪侠,是不会中招的。”
“你干吗讽刺我?”苏珊娜淡淡地问。
米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脸色一沉。“难道是我想到这儿来,站在这个天际被魔王之眼染污、月色被玷污的鬼地方吹冷风吗?不,女士!是你,全是你的主意。所以不准你批评我!”
苏珊娜本想反唇相讥,怀上魔鬼的孩子也不是她的主意,但现在可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
“我不是怪你,”苏珊娜解释,“只是问问。”
米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说别废话了,然后半侧过身。她低声说道:“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生下我的小家伙,你听清楚没有?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你必须生养我的孩子!”
苏珊娜瞬间明白过来。米阿夹枪带棒的言辞全是因为她心里害怕、慌张。虽然她知道的比苏珊娜多,可毕竟她用的是苏珊娜的身体。
例如,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这是拉尔夫·艾利森《隐形人》中的一句话。当米阿买进苏珊娜的身体时,倒是占了大便宜,用一个人的价钱换得了两种人格。毕竟把黛塔再次请出山的(或者说从沉睡中惊醒的)人是米阿。黛塔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它深刻地体现了黑人对所谓的“战后黑奴接受的更精良的教育”持有的深刻鄙视与怀疑。我不去“学堂”,哪儿都不去;我该知道什么就是什么,换句话说,我在葡萄藤下、在乡间田埂上、在茂密树林里聆听自然的教诲。
“米阿,”她这时问道。“这个小家伙的父亲是谁?到底是什么魔鬼?”
米阿咧嘴笑了起来。苏珊娜很不自在,这笑容太像黛塔了,溢满了嘲讽与苦涩。“哎,女士,我知道。你没猜错,的确是个魔鬼把种子种在你的身上的;一点儿不错!不过种下的是人类的种子!必须这样,因为你瞧,真正的魔鬼,就是那些围绕在黑暗塔四周的魔鬼,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必须这样。”
“那怎么——”
“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你的首领,”米阿继续说。“蓟犁的罗兰,对,就是他。斯蒂文·德鄯终于有孙子了,尽管他现在已经化为一堆朽骨,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珊娜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也顾不得荒野的冷风直灌进口中。“罗兰……?不可能!当时魔鬼在我身体里时他正站在我旁边奋力把杰克从荷兰山的鬼屋里拉出来。做爱绝对是他脑子里排最后一位的事儿……”说话间她突然回忆起当时在道根看见的婴儿画面,她的声音微弱下去。那双眼睛。淡蓝色的战士的眼睛。不,不,我绝对不相信。
“反正罗兰就是他的父亲,”米阿坚持说。“等小家伙一出生,我就会按你以前学的东西给他起名字,纽约的苏珊娜;是你在以前学城齿、庭院、投石机和碉堡这些词的同时学到的。为什么不呢?那会是个好名字,很好听。”
她说的是穆雷教授教的《中世纪历史入门》那门课。
“我会给他起名叫莫俊德①,”她又说。“他会长得很快,我亲爱的儿子,长得比人类快,毕竟他有魔鬼的一面。他还会长得很结实,有如天神下凡,没有任何一名枪侠能比得过他。而且,就和你们传说中的莫俊德一样,他会手刃自己的生父。”
话毕,米阿,无父之女,仰天面对星子缀映的苍穹尖叫起来,可苏珊娜也说不清叫声中包含的到底是悲伤、恐惧抑或是愉快。
※※※※
①莫俊德(Mordred),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外甥与骑士与亚瑟王为敌。
2
“快坐下,”米阿说。“我有这个。”
说着她从亮色厚披肩下面拿出一串葡萄和一个装满商陆果的纸袋。浆果的皮颜色橙黄,个个粒大饱满,几乎和她的肚皮一样滚圆。苏珊娜觉得奇怪,她从哪儿弄来这些果子的?难道她俩共用的这具身体梦游回到了君悦酒店?要么原来这儿就有一篮水果只不过她刚才没注意到?还是说这全是幻觉?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即使她本来还有一点胃口也已经被米阿的话惊得荡然无存。她坚信那绝对不可能,却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更加恐惧。她甚至无法不去想电视屏幕显示的子宫里的胎儿。那对淡蓝色的眸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听到没有?绝对不可能!
寒风从城齿间的缝隙吹过来,吹得她一直冷到骨子里。她转过轮椅,在米阿身边背靠城墙坐好,侧耳倾听夜风的呼啸,抬头仰望陌生的星空。
米阿往嘴里塞满葡萄,汁水顺着一侧嘴角流下来,另一侧嘴角一张一合迅速吐出葡萄籽,速度几乎比得上机关枪。她咽下一大口,擦擦嘴,说:“可能,当然可能。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纽约的苏珊娜,你现在是很开心来这儿听到真相,还是说宁愿留点悬念?”
“假如我生下的并不是我性交时想要的孩子,我就必须事无巨细地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你明白了吗?”
这回苏珊娜的直白倒让米阿吃了一惊。她点点头。“随便你。”
“告诉我怎么会是罗兰的孩子。要是你想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个字的话,你最好一开始就实话实说。”
米阿伸出指甲戳破一粒浆果的果皮,一口气揭掉果皮,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她本来还想再撕一个,不过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用双手(那双白得让人不舒服的手)把果子揉来揉去,使它变热一些。苏珊娜明白,火候一到,果皮会自动裂开的。接着米阿娓娓道来。
3
“一共有多少根光束,你来说说看,纽约的苏珊娜?”
“六根,”苏珊娜回答。“至少六根。不过我猜现在只有两根——”
米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说别浪费时间了。“在这片伟大的迪斯寇迪亚,当然有些人(包括曼尼人)把这儿称做上神,另一些人把这儿称做纯贞世界,一共是六根光束。那么到底是谁、是什么创造了光束?”
“我不知道,”苏珊娜如实回答。“是不是上帝,啊?”
“也许上帝的确存在,不过创造光束的是魔法的力量,苏珊娜,已经失传很久的真正的魔法。到底是上帝创造了魔法,还是魔法创造了上帝?我也说不上来。这个问题就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反正我的工作是照看孩子。但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是迪斯寇迪亚的天下,六根强大的光束从这里竖起,全都在一点交汇。当时光束由魔力支撑,本以为会永不倒塌,可是最终魔力消失,惟一剩下的只有黑暗塔,有人把它叫做坎·克力克斯,意思是重续的殿堂,绝望的人。魔法时代之后继而开始了机器的时代。”
“北方中央电子公司,”苏珊娜喃喃低语。“双极电脑。慢转速涡轮引擎。”她略略一顿。“还有单轨火车布莱因。不过这些在我们的世界并不存在。”
“不存在?你以为你的世界能够幸免吗?那么酒店大堂里的通告又怎么解释?”浆果噗地裂开,米阿把果皮撕掉,一口吞了下去。她咧嘴狞笑,汁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识字呢,”苏珊娜说。这点其实无足轻重,不过此刻她只能想到这些。她的脑海中不断回闪出那幅婴儿的画面,那双闪亮的蓝眼睛,枪侠的眼睛。
“哎,我有我的办法。只要你认字,我就能明白一切。你不要说你忘记酒店大堂里的通告了,嗯?”
她当然不会忘。通告上写道,一个月后君悦酒店就会归入一个叫做索姆布拉/北方中央的公司旗下。不过当她说在我们的世界不存在时,她想着的是一九六四年的世界——那个只有黑白电视机、电脑笨重得像房间一样大、阿拉巴马军队迫不及待地向争取选举权的黑人游行队伍放出恶犬的世界。在其后的三十五年中,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拿酒店里那个欧亚混血前台女接待用的带显示屏的打字机来说吧——苏珊娜怎么能肯定那就不是一台用慢转速涡轮引擎启动的双极电脑?的确不能。
“继续说,”她对米阿说。
米阿耸耸肩。“你注定了自己的失败,苏珊娜。你看起来乐观坚定,实际根源却是一样的:你的信念让你失望,只好用理智的思想来替代。但是理智里面没有爱情可言,推理演绎让一切都荡然无存,理性主义的终结只有死亡。”
“你说这些和你的小家伙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的还很多。”她抬起手挥了挥,在苏珊娜刚想开口的时候打断了她。“而且我不是在浪费时间,也不是想带你兜圈子;我说的全是我心底的话。你到底还想不想听下去?”
苏珊娜点点头。她愿意听下去……至少再听一会儿。但如果还不尽快说到孩子的话题,她也会朝那个方向引。
“魔法的力量逐渐消退。在一个世界里,魔法师梅林退隐山间;而在另一个世界,艾尔德一族的长剑被枪侠的短枪替代。魔法消失了。这么多年里,伟大的炼金术士,伟大的科学家,还有伟大的——怎么说呢?——技术专家,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儿,反正都是些伟大的思想家,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推理演绎的忠实拥趸——他们聚集在一起创造出运行光束的机器。非常伟大,却并非不朽。他们用机器替代了魔法,你明白吗,而现在机器越来越不中用了。在其他世界里,大批大批的人因瘟疫而丧命。”
苏珊娜微微颔首。“我们见过这样的例子,”她平静地说。“他们把它称作超级流感。”
“血王的手下只不过加速了一切的毁灭。机器都疯了,你自己也遇见过这样的事儿。当初那些人认为,总有后人能创造出更多的机器,他们却没一个预见到今天的惨状。这种……这种全宇宙范围的油尽灯枯。”
“世界已经转换了。”
“哎,女士,你说得没错。没人留下来替换那些机器,也没人能支撑最后一件魔法的创造。因为纯贞世界早就消退了。魔法消失机器衰退,很快连黑暗塔也将坍塌。不过也许赶在黑暗开始永久统治之前,全宇宙的理智思想还会迸发出一瞬间的耀眼火花。听起来还不错吧?”
“那么黑暗塔坍陷时,不也是血王自己的末日吗?他和他的手下?那些前额上有个血窟窿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