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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不活。父亲从不打算换人,也毫不介意,照样为刑堂的事务忙碌。
他常常怀疑父母之间究竟有没有一段很深的情感,他们的相处那样平淡。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精心地照料着母亲,怕打扰她的医务,将两个顽皮捣蛋、惹事生非的儿子拴在自己的身边。而他的脾气又远不如爷爷那般严厉冷峻,经不起两句好话就会心软,听见儿子劈腿嗷嗷乱叫,又会心痛。只好舍近求远,入门的时候替他们选了个严厉的老师傅,每日亲自送两兄弟学武。老师傅果然不客气,筋斗翻不对,“啪”地一下就是一板子。马步蹲不好,便往屁股上戳香头。兄弟俩在唐门几位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师傅中辗转学艺,攒了一屁股的香疤,直到十岁,才正式开始跟父亲学刀。
对父亲的崇拜,唐蘅远没有哥哥唐芾那样强烈。从他懂事开始,唐芾就像一道影子般跟在父亲身后,以继承唐氏双刀的“刀统”为己任。唐蘅甚至怀疑哥哥小时候的那些游戏,也全是为了将来继任刑堂堂主做的准备。从三岁开始,每次父亲外出,唐芾都要跟他一起走,不然就会哭闹不止。弄得父亲每次外出,都鬼鬼祟祟地打点行装,提前一日就开始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不过他与唐芾一样相信父亲永远是唐门的英雄,天下最杰出的刀客。直到十七岁那一年,父亲终于在一次清理门户中遭到伏击,受了重伤。他的背上连中三刀,血流如注,伤及内脏。抬回家时,已奄奄一息。他还记得那一天他飞马到平林馆报信,母亲平静的脸上顿现惊恐之色,说话的声音也格外颤抖:
“蘅儿,你下马,我骑着你的马回去。”
在此之前,母亲外出要么乘轿要么坐马车,他从不知道母亲还会骑马。回到家里,母亲亲自替父亲做了手术,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他三个月。非但亲自下厨熬药做汤,还替父亲的花坛除草浇肥。等到父亲能够下床时,母亲便每日陪着他到江边散步。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他远远地看见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眼神格外妩媚。两人在垂柳中低声谈笑,有时还一起逛街坐茶馆听戏。从那天开始,平林馆的规矩忽然换了。每日巳时开诊,日没关门,母亲只坐馆行医,不再受邀出诊。往日那种遇到棘手的病人几夜不归的情形再也不曾出现过。
他知道父亲的职业一直让母亲担忧,她害怕父亲再受重伤,回到家里,找不到可以救他的人。
无论外人如何替人掂轻量重、说长道短,父母亲按照自己各自的法则,就这样温吞吞地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未红过脸吵过架。母亲的怪癖渐渐被人遗忘,被她诊过脉、接过骨或治好了顽症的唐门人越来越多。多到即使母亲仍然不参加应酬,也绝不会有人抱怨,反而掉过头来替她说话。
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与母亲的个人原则的漫长较量之后,时风终于流转。他们成了美满婚姻的典范。
唐蘅虽一直不大喜欢母亲,却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一种扭转世人的力量。
许多女人一生殚精竭虑惟恐不被世俗接受,她却强迫世俗接纳了自己。
正漫无边际地回忆着往事,忽然有个声音道:“请问阁下可是唐蘅唐公子?”
他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是个个子瘦高、模样俊朗的年轻人。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锦袍,下摆上满是泥渍。仿佛在马上奔波了多日,他看上去两眼发黑、形容憔悴。年轻人一只手端着碗豆汁,另一只手却捧着一把黄灿灿的雏菊。那雏菊长短不一,大小各异,显非花店所售,而是从山野上临时采摘下来的。
他点点头,见旁边还有一张凳子,道:“请坐。”
那人施施然地坐了下来,见桌上有些油渍,掏出一只巨大的手帕垫在桌上,将雏菊整理了一下,放在帕上。
唐蘅亲戚众多,交游却不广阔。因为服饰鲜亮、举止怪异,当年几乎被唐门以“服妖”治罪。流言口耳相传,见过他的人,听说过他的人,多不胜数。
“我们……见过?”他疑惑地问了一句,同时认真地打量了这人一眼,生怕他是自己众多亲戚中的某一位,在记忆中细细地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前年在试剑山庄,唐公子迎战‘流星刀’郑秀,在下曾有缘在一旁观战。果真是好刀法!人人都说公子已尽得双刀真传,只怕已骎骎然有凌驾乎其上之势。只可惜令尊隐迹江湖多年,令得我们这些后学小子,无缘亲睹一代宗师的风采。”喝下一大口豆浆,那人的精神好像恢复了不少,双眸渐渐炯亮,一提及唐潜,脸上露出欣然向往之色。
唐蘅微微一笑,道:“兄台谬赞了。家父近年忙于族中琐务,确是极少外出。”
十年前,唐潜的赛事比唐蘅还要繁忙。几乎隔不了一个月就会有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蜀中找他切磋、习艺,不和他们过过招,怎么也劝不走。开始唐潜还抽时间奉陪,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两个儿子便只好承担了这令人头大如斗的接待任务。唐蘅侧头一看,发现此人并不用刀,腰上别着的是一对沉重的方棱锏,这才放下心来。
“十姑娘唐灵,公子想必认得。”那人继续搭讪。
“当然认得,她是我的堂姑,很年轻就去世了。”
“听说她的五毒神针比当年的暴雨梨花针还厉害!”
“是啊,所以她死在了大牢里。”
“唐灵有个妹妹……叫唐什么来着……”那人转着眼珠,搜肠刮肚地想着,“我记得也是单名,且上面也有火字……唐……”
“唐荧?”这人越聊越远,唐蘅越听越糊涂。
“对对,唐荧。据说在药阁里干了多年,后来嫁给了洛阳崔家的长公子崔孝山。”
江湖上一直都有热衷掌故的人。看来这人对唐门果然知道得不少,唐蘅不禁点头微笑:“崔孝山师出少林,当年曾以四十二招形意拳胜了武当灵机子的八卦掌,一时传为佳话。”
“可不是!俗话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三年打死人。’天底下的拳法只怕就数崔家的最怪。不但招式神出鬼没,内功也很惊人。当年我一直梦想入崔家学艺,可惜无人引荐。”
唐蘅愣了愣,以为这人是想走唐家的门路,找崔孝山学艺,便道:“兄台若是想认识崔先生,在下可以代为引荐……”
不料他话头又是一转:“不不不,我认得崔先生。不过,你可知道崔家虽世代习武,到了崔孝山那一辈,却出了一个读书人——还中过举?”
唐蘅只好问道:“原来兄台和崔家也有交情,却不知这个读书人是谁?”
“他叫崔敬山,是崔孝山的堂弟。”
“抱歉,这个名字我可没听说过,唐门的人太多,崔家的人也太多。”唐蘅终于烦了,开始东张西望,想找个理由回屋:“时候不早了,我……”
岂知那人偏偏不明白他的意思,抢着道:“隔行如隔山哪!这位敬山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又擅长四六,诗也写得不错,在当地的学界颇为知名呢。”
“哦。”
“唐兄只怕听说过,崔敬山有三个妹子都擅画。其中老二叫崔欢,专画花鸟人物。”
“哦。”
“你一点也不记得她了?”
“完全不记得了。”
“有一年你父亲过生日,唐荧曾送给他一幅醉翁图。你母亲很是喜欢,把它挂在你家的客厅里。——那幅画就是崔欢画的。”
他这才想起来,客厅里是有这么一幅画。至于是谁画的,从未关心过。
“现在想起来了?”那人看着他,一脸期盼。
“想起来。嗯,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副对联。”
“‘寒树邀栖鸟,晴天卷片云。’对不对?那是敬山先生的亲笔。”
“对。”唐蘅苦笑,他还从来没被一个人这么胡搅蛮缠过。
“崔欢就是家母。”那人咧嘴一笑,露出开心的样子:“我姓王,叫王鹭川。”
唐蘅愕然。
为了介绍自己,这人竟兜了这么老大一圈!何况,王鹭川在江湖上名气,比崔孝山要响亮得多。
唐蘅抱拳作礼:“失敬失敬。豹尾方棱锏,兵器谱排行十二。兄台的大名如雷贯耳,何不早说,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唉,”王鹭川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听明白你我之间的亲戚关系。”
“我们……是亲戚?”
“当然。我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
……
唐蘅正要答话,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人影,冲到桌前,不分清红皂白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两人定睛一看,来人是个披头散发、怒气冲天的女子。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唐蘅的鼻子,涕唾横飞地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你若以后再敢勾引我家老公,我定叫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唐蘅!你不阴不阳,不男不女,非驴非马,非鬼非人。难道打小没人教你?是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要整日涂脂抹粉,搔首弄姿。丢你爹的脸!丢唐家的脸!丢这整个城里人的脸!我要是你,死了把脸皮先割掉再进棺材!省得让自己的祖宗八代寒心!真真可惜,当初九爷爷怎么就死拦着没把你丢到刑堂去行家法,剁掉你一只手,逐出家门?倒让你在这里游手好闲、挥霍祖业、招摇过市、丢人现眼!他奶奶的!出门看天色,炒菜看火色,先掂掂自己有几个胆子,敢惹到我蔡二娘的头上?双拳难敌四手,人颈硬不过铁刀,你若胆敢再跨进我家门一步,我先把你告到县衙,再找人收拾你。让你热肉好吃、冷账难还!”
还没等唐蘅张口,那女人抄起桌上的半碗豆浆就往他脸上一浇,然后“咣啷”一声,将碗掷在地上,头发一甩,扬长而去!
饭厅里的客人们听得这一场好戏,先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既而嗡嗡地低声议论开来。唐蘅一脸狼狈,从怀里掏出手绢,将脸上的豆浆拭净,见王鹭川怔怔地盯着自己,不禁苦笑:“我们还是亲戚?”
“当然。”见他那块轻薄通透的罗绢往脸上一挨便立即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王鹭川忙将垫在花下的手帕抽出来递给他:“老弟,你多少也是个练家子,巴掌躲不过,豆浆也躲不过?”
“难道你没听出来她是我的亲戚?”
“难怪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生气。”
“我怎会和女人动气?”唐蘅浅笑:“我就喜欢看女人发怒时脸上的勃勃生机,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动粗一回就好了。”
“兄弟你没毛病吧?”王鹭川皱起了眉头。
“没有。”见他垂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唐蘅又问:“你来这里是寻亲问友,还是路过?”
“都不是,”迟疑了片刻,王鹭川低声道,“我来找我的未婚妻。眼看就要到成亲的日子,她突然跑掉了。”
这当然是件很不幸的事。
唐蘅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这种事既已发生,你就要想开。她现在跑掉,总比以后带着你的孩子跑掉要好,是吧?”
他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王鹭川双眼发红,呆呆地怔了半晌,道:“人人都这么劝我。”
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地连灌了几大口酒,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泥金红帖,苦笑:
“你看,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正喜滋滋地等着做新郎哪,不想会出这种事。”
唐蘅接过红帖,上书“吉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