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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难过。”他只好道。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呕吐之声。
几个人同时冲了进去。
云梦谷的人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慕容无风病情的好转,竹梧院内却是一片死寂。
隆冬来临的时候,唐门忽然传出唐淮伤重不治的消息。那一役他也在其中,身上曾中过小傅的一刀。依照继承人的顺序,接下来轮到的应当是老八唐澄。此人一惯胆小怕事,只到总管那里看了一页唐门的债单,就表示愿意“避而让贤”,掌门之位改由老九唐浔接任。
唐浔任职的第二天,就去游说七位长老,企图放出唐潜,让其暂复堂主之职“以观后效”。口舌费尽,长老们方勉强同意将两年的监禁缩短为一年,据说还是看在死去的唐隐嵩的份上。唐浔仍不罢休,死缠到底,长老会最后决定将期限减少到五个月。
一月之后,唐门派人送来了山水与表弟的棺木。
慕容无风一言不发地出现在葬礼中,由人搀扶着,独自默默地为死者烧了一个时辰的纸钱。
他形销骨立地坐在蒲团上,看上去无比憔悴,单薄得好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
虽虚弱已极,他的腰依然笔直。
烧完了纸,他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赵谦和跟了过去,小声地道:“唐门的人说,夫人的遗体埋在山中太深,难以找到。问……谷主是否想亲临唐门致祭?他们可以安排一切,已在那边修了一个院子。谷主若是……若是想去看看……可以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赵谦和吓得不敢再提。
风痹开始频频发作,他却遣开了房内所有照料他的人。
无奈,谢停云快骑赶到江陵,将小时候一直照料他的老家人洪叔找了过来。
“你住几天就回去罢,一家子人都在江陵,来看我做什么?”慕容无风对他道。
“少爷这样子我老洪就算是死了也没法子跟谷主交待。与其等死了后挨老爷的骂,不如在这里多伺候少爷几日……少爷若肯看着老仆的薄面多吃一碗饭,老仆也就死而无怨了。”洪叔在他床前涕泪交流,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非但无法起床,简直连动都动不了。渐渐地,他吃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
大家开始担心他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季。
那一年的冬季漫长无比,云梦谷的医务却如往日一般忙碌,少了慕容无风和陈策,他们不得不从外地抽调十名大夫回谷。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提心吊胆。
到了二月中旬,慕容无风已病得神志不清,生命已全靠汤药维持。
不论清醒还是昏睡,他都目色恍惚,神情失落,沉默得好像一座坟墓。以至于洪叔每天帮他洗浴时都不敢相信这个消瘦得好像一片羽毛般的人还活着。
终于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天夜里,凤嫂忽然抱着子悦闯进了他的卧室。
他睁着眼,还没有入睡,凤嫂惊慌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谷主,你好歹看看子悦……她发烧两天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方才哭闹了半天,吴大夫出诊去了,蔡大夫也找不见。”
他听罢双眼一瞪,竟发了疯似地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将烧得嘴唇干裂的女儿抱在怀里,吃力地抬着肿得变了形的手,忍着病痛给她扎了两针,又拿着笔歪歪扭扭地开了一张方子。
无法把字写小,二十来个字他竟写了四张纸才算写完。
“爹爹……我不要……”药汤太苦,子悦喝得直咧嘴。
他心头一震,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喃喃地道:“听话……子悦。”
“妈妈……妈妈……”女孩儿又响亮地叫起来,手在他怀里乱挥,脚蹬来蹬去。
他一阵心酸,摸了摸她那长着几根黄毛的头,迟疑片刻,道:“妈妈不在。”
接下来的那几日,他开始逼着自己吃饭,一天喝好几种药,身子竟又开始好转。到了三月末,寒冬已过,他渐渐地可以起床了。
四月初,唐浔接到慕容无风一封措辞简约的拜贴,恳请亲赴唐门祭奠亡妻。
两纸素笺,墨迹微凹,唐潜指尖轻轻一拂,喃喃念道:
……弟乃一介蜉蝣,不知旦暮;惟有此妻,愿与携老。不意中道而逝,捐我于青山黄土之外,弃我以荒寒寂寞之滨。茫茫长夜,形影相吊,蓬莱路远,青鸟不达。触目伤怀,尚强颜以应世。骤雨飘风,知天地亦不久。去岁初冬,即拟西渡,无奈病势忽深,憾未成行。现疾稍愈,特乞兄方寸之地,吊唁一日,聊申怀想,以通幽冥。事尽即返,不敢多扰,如蒙惠允,不胜感涕……
唐潜读罢叹道:“原来慕容无风也是性情中人……”
唐浔苦笑:“希望这次两家的仇怨能够有个了结。不然冤冤相报,死不完的人命啊。”
唐潜问:“他什么时候到?”
“五日前已到了,只是又病了。目前住在松鹤堂里。我去看望了一次,回来时遇到五嫂,被她揪到家里痛骂了一顿。”
“晓得这掌门难当了罢?”
“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所以慕容无风这一趟,就由我们俩陪同。”
“我们?我和你?”
“不错。”
“你饶了我罢。”
“你究竟帮不帮我?”
“帮。”
“他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你去准备准备,换件白衣服。”
“遵旨。”
“谢停云会陪他一起进来,我们只用替他们引路就行了。其他一切我已准备妥当。”
“除了谢停云,还有谁陪着来了?”
“只有他们俩。”
“哦。”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慕容无风的马车于巳时正准时停在了唐家堡的大门前。侍从将他从车上扶下来时,刺眼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已有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了,只觉阳光沉重如铁,令人目眩。
迎接他的是唐浔和唐潜。为了表示敬意,两个人都穿着一袭白衣。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余下来,唐浔似乎还想和他多寒暄几句,一连问了慕容无风几个问题,答话的人却是谢停云。
看得出来,慕容无风身体极度虚弱,几乎无法说话。
何况等会儿他的心情只会更糟。
唐浔心中暗叹。为了这一趟安排,他力排众议,打了不知有多少口舌官司。差一点被唐门的一群孤儿寡母们骂死。
至今还有几位大嫂见了他的面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们怎么想。他也是唐门的人。
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如若慕容无风不肯放手,唐门绝对熬不过这一年。他们的生意会完全被云梦谷挤垮。
慕容无风也许打不过唐门,却有法子饿死唐门所有的人。
他若不这么做,唐门只怕连最后一点复苏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转过那一道长廊,前面已没有了路。
那是一片满是乱石的小坡,唐浔已于前几日派人临时用碎石铺了一条小路,仅供慕容无风的轮椅行走。
阳光强烈,他抬起头,脑中一阵昏乱,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谢停云赶忙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一座大山兀然地立在眼前。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天叠障之中,它显得孤独,好像亘古以来便不与身后的那一团云岚泱莽,泉石喷薄的秀美图景连在一起。
山上风烟变幻,林木摇动。满山遍野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一种生命消失,往往化作另一种生命的盛宴。
印迹仿佛一团烟雾弥散到了空中……被风带走,没有一丝余留以兹怀想。
他仰目怅望,不知不觉,目中已充满了泪水。
只有横在路中的几块巨石是惟一可见的颓塌之迹,却显然是山体震动时从高处滚落下来的。
“那洞叫做凌虚洞,很深,却没有出口。原本是我们夏日纳凉藏冰的去处。”唐浔解释道。
“洞口在哪里?”他问了一句。
“已经埋得很深了,根本找不到了。不过,大致是这个地方。这一道台阶原本是通向洞门的。”唐浔指了指脚下。
他垂下头,沿着自己瘫痪的腿看到地上隐现的几道白玉台阶。台阶早已被黄土填平,上面长满了青草,只有几道白印浅浅地露出来。
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
“谷主!你没事罢?”
谢停云连忙扶住他。
“我和谢总管可不可以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他抬起脸问唐浔。
他的脸苍白如纸,目光却是冷森森的。
“当然,请便。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唐浔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多谢。”他的声音很镇定。
毕竟已过了四个月,一切该平息下来了罢?
再往前已完全没有路了。
他拄着拐杖,在谢停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三叔那一刀,也真够狠的。”唐浔看着慕容无风举步维艰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的样子很可怕?”唐潜问道。
“幸好你什么也看不见,不然只怕你也会难受。”
“他走到了那个洞口前,谢停云找到一小块平地,便将他扶回轮椅上。”向往常一样,唐浔描述了起来。
“然后呢?”
“谢停云递给他一只黑木匣子。”
“哦。”
“然后谢停云就回来了,他正向我们走过来。”
“你确信他一个人在那里安全么?”唐潜忽然问道。
“应该是安全的,这座山总不会突然垮下来罢?”
“我指的是五嫂她们。”
“她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唐潜又问:“那木匣子里会不会装着炸药?”
“你太能猜了,老弟。”
“他会不会是来殉情,打算也把自己炸死在这座山里?”
“不会。”唐浔看了他一眼。
谢停云走到两人面前,打了一个招呼,唐浔唐潜都应了一声。
“谢总管莫非有什么吩咐?”
“没有,我只是在这里等着他。谷主想单独呆一会儿。”
“要不要给他送一杯茶?”唐潜道。
“不必。他心情很糟,不愿有人打扰。”
“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唐浔小心翼翼地表示同情。
“那是拜唐门之赐。”谢停云不客气地顶了回来。
有谢停云在身旁,唐浔不便继续向唐潜描述慕容无风的情况。
三人在一旁等了一个多时辰,慕容无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草丛之中传来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轻响,与此同时,唐潜与谢停云的人影已飞了出去!
“哧”的一声,暗器破空而出,三粒三星镖向慕容无风飞去。
“当!当!当!”三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块,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斜斜地击中当中的一粒,角度奇特,正好将其他两粒撞开。
谢停云回身看了看唐潜,目中露出尊敬之色,道:“佩服。”
“不敢当。”唐潜微微一笑。唐门里每一个习武的人从蹲马步踢腿开始,就开始练习暗器。他自然多少也会一点。
“是谁?”
“她已跑了。不必担心,余下的时间,由我守在你们谷主的身边。唐门的人由唐门人去对付,会比较有效。”他淡淡地道。
“那就拜托了。”谢停云一拱手,身形微展,退回到长廊之内。
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慕容无风坐着的地方。他的衣裳有一种淡而悠远的香气。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