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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着床边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说话。
迟疑了一下,郭漆园道:“有一件事……如若属实,只怕会连累谷主和云梦谷的声誉。属下思忖良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双眉微蹙,问道:“出了什么事?”
“谷主可曾听说过‘夜女三更’这个人?”
他想了想,点点头。
——这名字在木玄虚一案时他曾听叶临安提起过。记得当时叶临安大发牢骚,说此女是滴夜楼里最昂贵的妓女,非但行踪诡密,对男客百般挑剔,且夜资过百,竟比他的年俸还高。
“我已不止一次听人传说,这位‘三更’姑娘来自云梦谷,是云梦谷里的一位大夫。”
众所周知,云梦谷里只有一位女大夫。郭漆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吴悠”两个字。然后他看了慕容无风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郭漆园阅人无数,当然知道有些人惊讶时脸上的表情会很丰富,而有些人则恰恰相反。
果然,沉默了片刻,慕容无风毫无所动,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
“胡说八道。”
郭漆园道:“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认为是谣传。可事关吴大夫的声誉,我不得不派人调查究竟是谁在背后散布流言——”
“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的?”慕容无风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两年前,翁樱堂曾悄悄告诉我,听风楼里有位酒客家财万贯,自命风流。到这里想见三更姑娘,结果惨遭拒绝。他于心不甘,便雇人半夜盯梢。见她五更出门,乘轿离去,为避人耳目,在神农镇的小巷里穿梭了几个回合,方停在一个叫做‘紫云香’的胭脂铺门口。盯梢的人以为三更就是胭脂铺的女老板柳亭亭。不料过了片刻,那女人又从另一个侧门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走进了隔壁的竹间馆。”
慕容无风马上道:“我记得吴大夫并不独住,她的身边一向有两个丫环。”
这两个丫环都是谷内老仆人的后代。初入云梦谷时,吴悠年方二八,家门惨变,无依无靠,看上去十分孤零柔弱。他于心不忍,对她格外关照。特地吩咐赵谦和找了两个伶俐的丫头与她同住,照料她的起居。后来听说三人极为相睦,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
“是有两个丫环。以前吴悠住在谷内与她们朝夕相伴。可自从陈大夫命她入驻竹间馆后,她便自始至终一人独居,从来不带丫环们出谷。”
他继续为她辩护:“就算是这个人进了竹间馆,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吴大夫。”
郭漆园表示同意:“我也这么想。所以当时只把它当作无稽之谈,并未深究。直到一个月前,又有一个人向我提起此事,我这才觉得蹊跷。”
“哦?”
“因为这一次遇到她的人是萧逵。”
他的神情不仅愕然,脸色也渐渐有些发白。
——萧逵原籍新安,是近两年入谷的年轻大夫。其人相貌英伟,才华横溢,与蔡宣堪有一比。拜在蔡宣门下,两人诗酒相得,亦师亦友,谷中人呼之为“蔡老二”。此君年少未婚,风流自赏,在女人中大有人缘。一次在手术中乍见吴悠,惊为天人,当夜咏出排句一百行,中有“且抛杯酒行欢梦,守拙独为眼前人”之句在谷中传诵。此后,萧逵对吴悠大献殷勤,为她写下的诗词就有厚厚两册。其声势之大,攻势之猛,比之当年的蔡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闷哼了一声,道:“那种地方,萧逵也去?”
“无非是年轻人猎奇之心作祟。他去的那天正逢县衙里有一群捕快在滴夜楼拿人。两人刚刚完事,听见楼下一片吵嚷,有人举着火把正在查房。三更姑娘怕露了行踪,便匆匆告辞。而咱们的萧大夫则顺手在她的妆台上拿了一件物事留作纪念。彼时屋内漆黑一团,他亦不知所拿何物。待出了大门,在烛光下一瞧,原来是只玉镯。”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那个玉镯,放在几上。
他脸色微变。
那是吴悠的玉镯。据说,是她母亲的遗物。每次手术前,她都会先把它除下来,用手帕包着,放在一个稳妥之处。手术之后认认真真地净了手,再戴回去。一天若有五次手术,她就会将这种仪式一丝不苟地重复五次。有一次,蔡宣不小心将它碰倒在地,摔成两半,眼见着吴悠的眼泪就要溢了出来,吓得他连夜乘船赶到江陵请最好的金匠描补。那金匠果然了得,将断口做了两个金托,再用金链连接。金上又细细地刻了几个佛像,惟妙惟肖。第五日赶回来见她,先自责三千,再陪上无数好话。——看在师兄的面上,吴悠不好发作,这才委委曲曲地收下了。所以只要是谷里常与她合作的大夫,无人不识得这只珍贵的手镯。
“也有可能是偷来的。”慕容无风自然也认得那只手镯,却继续为她辩白。
“我怕事情越闹越大,也这么跟萧逵解释,”郭漆园苦笑,“谷主可知道这位三更姑娘接客的规矩甚是古怪苛刻?她先要丈量客人的身高体宽,如不符合一个固定的尺寸,她拒不接见。”
慕容无风失笑:“有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笑不出。
“那个尺寸,”郭漆园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与谷主的身材正好相符。”
他大窘。
“更衣入室之前,男客会先饮一碗汤药,令双腿暂时酸软。”
“那是为了防人用强——”
“她也这么对客人解释,”郭漆园管了几十年的账,心思慎密,不是十拿九稳的结论也不轻易出口,“我找人弄了一个样品请蔡大夫检查。他说这虽是常见的迷药,难得的是剂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效程极短,无毒无害,寻常的大夫绝对配不出来。——而且,谷里除了吴悠和夫人,还有哪位女人会知道谷主的身高长短,且寸毫不差?”
他沉默,无话可说。
“此外,客人见她之前,必先沐浴三番,换上一件她准备好的寝衣。”
“这也有奇特的地方?”
“这件寝衣——我冒昧地请人弄了一件回来——经辨认,是谷主的寝衣。大约有人定期从洗衣房里偷出来收藏。”
他本有洁癖,加之时时卧病,所以寝衣甚多,经常换洗。他只知每隔数日便有一位侍女拿走他所有的换洗衣裳,再隔一日将洗净晾干的衣物叠好送回。至于送走与拿回的衣物在数目上是否相合,他从未关心过。
他双眉皱成一团:“你是想说,吴大夫是个偷衣贼?”
“当然不是。她的丫环小月承认,当初吴大夫闻得谷主死讯,悲伤过度,神情恍惚,饮食俱废。为了让她略为好受,小月悄悄地拿了几件谷主的旧衣裳,想给她留个纪念。不料愈发勾起她的心思,每夜只是对衣垂泪。后来渐渐性情大变,动辄发怒,和谁都过不去,——这才弄得大夫们怨声不断。”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声,道:“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至于因此要去滴夜楼。”
“说到滴夜楼,”郭漆园继续道,“谷主可记得吴大夫的父亲原是朝庭犯官,满门被抄,所有女眷打入乐籍?若不是她父亲的一个学生事先得到了消息,将他的一双儿女藏匿,他们两个只怕也难逃入籍和流徙的命运。”
他点点头。记得当时吴悠初到云梦谷,便是受人辗转所托。她的身世,所托之人亦据实相告。他倒并不介意,招她入谷原是看在她师出扬州名医段石原门下之故。
和所有入谷的学生一样,吴悠经过了一次严格的考试。其他人要两个时辰才能做完的题目,她半个时辰就掷笔而出。答卷简洁精当,切中要害,至今无人出其右,让他大为惊讶。因此入谷之后,对她格外倚重关照。
“而滴夜楼的老板菊烟原籍苏州,与吴大夫同乡——这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怀疑。经查,她原本是吴家的侍女,因祸被迫入了乐籍,不知怎地又跑到这里来开业。谷主想想,以三更姑娘那样高的规矩,就算夜资过百,一个月也碰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所挣的银子,根本抵不上一个普通妓女。除了自家熟人,这种赔钱的买卖谁会让她做下去?而且,谷里还有另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谷主可知道吴大夫收养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他没见过,不过此事却略有所闻:“听说过,不是很清楚。”
“谷内传言,这女孩子可能是她的私生女。两年前,她曾回过一趟苏州,说是探亲。陈大夫只准了她四个月的假,她却在那里一住七个月。两年后,她的身边突然多了个两岁的女孩,且对女孩的来历三缄其口。若真是好心收养,谷里不乏可托之人。她一个单身女人犯不着揽这么大的责任,背这么大的嫌疑。现在想来,只怕是去滴夜楼的次数太多,不免出了纰漏……不过,这种说法查无实据,不大可信,只能以备一说。”
“所以你认为,夜女三更一定是吴大夫?”
“肯定是。”
在郭漆园看来,事情再明白不过:云梦谷优雅高贵的女大夫吴悠,为情所困,意乱心迷,做出了疯狂之举。她白日开诊,夜间风流,将每位男客都扮作自己的假想恋人,当真是名医名妓两不误。——兹事体大,若传扬开去,云梦谷将颜面无存!
“谷主,纸包不住火。此事若不处置,只怕越传越远,成了人家的笑柄。”
窗外只有簌簌的雪声。
沉默片刻,慕容无风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谷里会有这么多传闻?且全集中在吴大夫的身上?”
郭漆园微微一怔,继而撇撇嘴:“也许因为她是谷里惟一的女大夫。一举一动,不免受人关注。”
“有否可能,她这样做是被人胁迫?”
“看不出有胁迫的迹象。”
“难道她会自愿做这些事?”他怎么也不肯相信。
“依属下看来,她好像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慕容无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乐在其中?难不成你也去过?”
郭漆园垂首:“谷主言过了。属下五短身材,腰肥体胖。就是有此妄想,也不够条件。谷主若实在不信,属下倒可以安排谷主亲自去一趟,验明正——”
话未说完,见慕容无风怒容隐现,目色转寒,忙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这里一直都是读书人的地方,本该清静无为,专心学问才是,想不到也有这么多好事之徒。”
“是啊。好事之人多了,无风也会起尘,无鬼也会死人……”见慕容无风无半点要处置吴悠的意思,郭漆园自觉无趣,连忙望风转舵。
“我看萧逵就是个好事之徒。福州白鹤堂丁大夫那里一直缺人手,正月过完,你就要陈策把他调过去。”
“是。”
“此外,我想见一个人。”
“请谷主吩咐。”
“唐潜。”
“这个好办。如果他在唐门,飞鸽传信三天就可以到。”
“你先去罢。”慕容无风颓然靠在床头。
“是。”
走到门边,慕容无风忽又道:“还有,你去告诉吴大夫,就说今晚我想见她。”
“在哪里?”
“这里,书房。”
……
世事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无言,细入无间。
自从认识荷衣之后,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格外浅薄。他这才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认真打过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