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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认识荷衣之后,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格外浅薄。他这才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认真打过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位。
荷衣是他的净土,他的解脱。吴悠是他的助手,他的同事。
与荷衣相比,他认识吴悠更早,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熟悉吴悠在这一行里的习惯与表现。他知道她喜欢用多少号的银针,什么尺寸的手术刀,缝合伤口从何处下手,麻醉时好用哪个配方……合作了近十年,他们已完全达到默契。所以每当遇到有难度的手术而他风痹发作不能握刀时,有吴悠在场,他会比较放心。
因为这一层明显的信赖与偏爱,致使吴悠在这一群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师兄师弟中颇招忌妒。渐渐地,谷内谷外都传闻吴悠暗恋“谷主”。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们是完美的一对,早晚要喜结良缘。为此,她变得小心谨慎,而他亦主动避嫌,除医务之外,两人几乎毫无往来。尽管如此,在他与荷衣离开云梦谷的那段时间,吴悠还是遭到排挤,过不了多久就被遣出谷外。
据他个人的印象,吴悠其实是个沉着冷静的女人,至少在手术台上如此。医会的时候她很少发言,在一群侃侃而谈的男人面前她显得平庸。若问她有什么见解,她则惟惟诺诺,附会大多数人的说法。比她晚来的人,辈份比她低的人都能在她面前旁征博引,毫无愧色。她惟一习惯做的事就是不断地点头称是,比那些在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还知道韬光养晦。有时他会为她的谦虚忿忿不平,故意当着许多人的面提一个很难的问题,一时间整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吴悠也跟着垂眼,脸上却露出会心地一笑。在这种场合她永远也不会开口,把聪明暴露给众人。
他为此感到难过,她父亲在朝中便是以耿直遭祸,弹劾他的正是他自己的学生。——也许这就是悲惨的家难留给她的阴影,让她对世人失去信任,怀有恐惧。他觉得自己应当体谅她的难处,为此他改变了作风。他原本对所有的学生都十分严厉,批评起来不留情面,惟独对吴悠一直和颜悦色,从未说过一句硬话。
十年下来,吴悠留给谷人的印象始终是位合格的美人,标准的淑女:说话斯文,行事恭让,对病人更是柔声细语,体贴入微。她有一双无辜的眼睛,脸上充满少女的天真,与人交接半含半敛,欲语还羞。除了温柔多情,多愁善感之外,她既无性格也没脾气,以至于陈策向他解释为何要将吴悠调到谷外时,他毫不客气地把陈策训了一顿:“谷里总共就这么一位女大夫,你们还容不下!把她调回来,有谁不服气,叫他来见我。”
人们说,自从慕容无风离开云梦谷,吴悠就开始变得不像个女人。只有慕容无风回来,她才会变回来。
他并没有这么大的魔力。回来之后,他虽将她从竹间馆招回,并特意在谷内为她另建了一座新园,吴悠却很少留在谷内。除了手术,他也极少在其他场合见到她。他们一直保持着客气的往来,所谈的话题仅限于医务。从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他感到了一丝无言的抗拒。
流言一直不肯放过她。尤其是她已大大地超过了出嫁的年纪,却不谈婚事,对所有的仰慕者都冷言拒之,身边又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他却认为她没什么很大的变化,所有的谣言不过是凭空捏造,夸大其词。
郭漆园的一席话让他震惊,仿佛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夜女三更会是吴悠?
所谓水底观日,日不一影;晴天看云,云不一色。
正如他不了解荷衣的以前,显然他也不了解吴悠的现在。
他原以为只有荷衣一个谜,现在吴悠也成了谜。
他再次陷入谜中。
桌上的银烛微微闪动。
他一直在沉思,蓦地,一个柔婉的声音轻轻道:“郭总管说,先生有事找我?”
他猛地一怔,发现吴悠不知何时已悄悄地走进房中。
见他神色惊异,她淡然一笑,解释:“我敲了门,先生大约没听见。”
“哦,请坐。”他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
巨大的书案尤如一泓秋水将两人分开。
玉镯就摆在桌子的正中,她想必早已看见。
他远远地审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态镇定异常。
“有人拾到这只镯子,还到我这里。我猜想这大约是你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道。
她将玉镯戴回腕上,浅浅一笑:“近来事忙,不记得失落何方。”
他这才发现她双眼发黑,瘦得很厉害。冬季医务原本繁忙,自己卧床不起,她不得不时时回谷顶班。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歉意,喟叹一声,道:“这几个月病人极多,我也帮不上忙,累坏你了。”
“还好,不累,”她故作轻松地眨眨眼,“放心罢,我能应付。”
“我已通知陈大夫,让他安排你休息几个月。或许你愿意回老家走走?你只怕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罢?那里可还有些亲人?”他的口气很温和,尽量让一切显得自然。
“还有一个弟弟……”
“生活得好么?”
“挺好的。”
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他想了想,忽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慎重地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大开心。告诉我,可曾有人暗地里找你的麻烦,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有多大的麻烦,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
她目光微动,既而恢复平静:“没有,我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所有抛出去的球,都被她掷了回来。瞬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他只好道:“前几天收到叶宪的一封信,说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想回谷守孝三年。松鹤堂总领西北所有的医务,虽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还是不大放心。想请你到蜀中暂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愿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为纯属自愿,怀疑是受人胁迫。解决这件事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她离开神农镇,到别处暂避一段时间。他好派人收拾残局,杜绝一切流言蜚语。
虽然方才两个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给了她足够的暗示与退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她心里应当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却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为什么?到那里你可以独当一面……”
“不。”
他简直吓了一跳。这谷里除了荷衣,从没有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就算是拒绝,也会找一大堆理由,而且会说得很客气。
既然她这么直截了当,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锤到底:“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过,不能再去滴夜楼。”
果然,吴悠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一双杏眸燃烧了起来。他先以为那是出于羞愧,紧接着发现完全不那么一回事。她双目直视,怒容满面,口气阴寒:
“请问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时候耽误过手术?”
“没有。”
“我的手术可曾违规犯错?”
“没有。”
“我可曾骚扰过他人的医务?”
“没有。”
“既然都没有,剩下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她瞪圆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窜到头顶,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强行按捺:“滴夜楼也是你去的地方?请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娱乐。”
他被她这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终于吼了起来:“娱乐?别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
见他脸上紫气隐现,她没有吱声,脸上却是一副死不认错、顽抗到底的样子。
他读出了她心里的话: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不是么?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道:“有一个事实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胸口起伏,如听宣判,如中极刑。
“这个事实是:这世上除了荷衣,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刹时间,她的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来的一阵刺骨的寒气,让她心脏停跳,浑身发抖。她感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终于被他无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脸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凛:“可是,她已经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这谷里没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对他而言,荷衣的死永远是刚刚发生,恍如昨日。连他自己都不曾数过她离开他的时日。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听见隆隆的爆炸声,看见巨石滚落,她满身鲜血,面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只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还会像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那样感到晴天霹雳,万箭穿心。他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个犯人正在饱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动,他会像一个野兽猛扑过去,将面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听见自己对着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以为我很喜欢呆在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么?你以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装傻很有趣么?女大夫、女学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差?好!我走,让你们彻底干净!”说罢便往门外冲去。
“站住!”他大叫一声,神智开始恢复,“这件事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但你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
她已冲到门口,站住,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道:“谁说我糟蹋自己?我爱过一个人,愿意为他死;认认真真行医,救过别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地方不纯洁,谁也别想让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她疾步奔出廊外。
过了片刻,他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急忙拉铃唤人。
洪叔首先冲进来,见他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强行将他送到床上。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赶快跟着吴大夫——一步也不许离开她!”
“是。”
过了一炷香工夫,洪叔又赶了回来,向他报告:“少爷,吴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坐着马车出谷了。我想拦住她,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说谁敢拦她她就宰了谁。”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来。
“不知道。谢总管跟过去想劝她几句,也被她骂了回来。”顿了顿,他忽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谷主,像这种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们还理她做甚?”
他板起脸怒斥:“胡说!她有什么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转告谷主:从今往后,她与云梦谷一刀两断。她不再是您的学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师。”
第二十一章 坚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临街处买了一个小楼,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平林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楼原本是个茶馆,生意不冷不热。老板是个有野心的商人,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