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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草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草,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草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草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工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在父亲身边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笔画了几只小鱼,给父亲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里的金鱼头骨,又喝了几口茶,他忽觉倦意袭来,趴在父亲身上倒头就睡。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黏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拉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他皱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责。况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剂,直到现在还精神不济,动辄困倦。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后患。”
说到这里,荷衣急了起来:“你给儿子吃的药不会让他变傻罢?早上我问他九加六等于几,他数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够用,问我:‘妈妈,借你的手指头给我数数,行么?’数了几遍才告诉我,等于十五。”
“扑”,一口茶喷了出来,慕容无风笑道:“小家伙真逗。”
“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笨。”荷衣叹道。
慕容无风苦笑,过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还有一次手术。”生怕妻子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蓦地,荷衣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星儿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就饶了他罢!”
“还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丈夫的手传了过来,她焦急的心平静了,却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进行的四次手术均由慕容无风亲自执刀。术前,他会用数十天的工夫去熟思手术的每一道细节、布置和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手术之后,他全程照料儿子的起居,连包扎、换药、喂食、洗澡、更衣这一类极费体力之事也一应包揽。荷衣最多只能做他的临时助手。以慕容无风的话来说,就是“儿子必须受到最专业的照料,他的身体才能恢复到最好的情况”。一场手术熬下来,总以儿子平安康复、父亲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为了局。
“我担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带着悲伤,“也担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稳、沉静,慕容无风道:“荷衣,我无妨。”
“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么?”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忽然恸不成声。
“当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为了孩子,他们吵过多少次,荷衣已不记得了。
良久,她收了泪,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整个冬季慕容无风都在苦读,卧床不起的烦恼和风湿的痛苦被他抛在脑后。所有的症源、药案被重新翻检出来,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书室里在成捆的书籍和医案中寻找慕容无风开列的资料。有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叹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识。”
最后一次手术虽是慕容无风医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险,却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经脉移植到他较为健康的左腿上。于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渐恢复知觉,肌肉开始生长,骨骼变得强壮。作为代价,他的右腿则完全丧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艰难吃力,已是大为改观。慕容无风为此心力大耗,手术结束的当日便吐血不止,一连六个月,儿子的伤势都已康复,他还不能起床。
原本以为手术之后的子忻会变得活泼顽皮,慕容夫妇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他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腼腆,越来越执拗。当他不再需要服药休养之后,他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云梦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两样东西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同。
——他的聪明。
——他的脾气。
他顶撞黎先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人大吵一通之后,他竟冲着老先生大吼:“您为甚么还不下地狱?”黎先生怒发冲冠,气得差点昏过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当日,荷衣不得不亲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容易将黎先生请回来,子忻却绝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软硬兼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拿出杀手锏:“去见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这样,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满怀忐忑地推开竹梧院那道刻着青藤的垂花门,满园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丝毫不能带给他快乐,他心跳如鼓,却又决心已定。
不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潜龙斋他是绝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父亲的脾气很大,只是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想像不出他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以心下存着一丝侥幸。
这一年夏季慕容无风还未从子忻那次手术中恢复过来。他心脉格外虚弱,稍一用力便头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不得不卧床静养。除了批阅医案,偶尔去一下诊室之外,绝少见客。
子忻掀帐走到父亲床边,见他半卧在床瞑目养神,便低低地叫了声:“爹爹。”
慕容无风抬起眼,看见儿子,道:“什么事?”
“我今后……可不可以不去学堂?”他小心翼翼地请求。
“哦?昨儿你母亲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礼,他不会怪罪你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我不喜欢黎先生。”
“不喜欢黎先生?”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爹爹。”他道:“我要学医。”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学堂了,以后每天到我这里来罢。”像往日一样,慕容无风半闭着眼倾听着,平静温和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颜开,“您渴么?我去给您泡杯茶。”
“仔细烫伤了手。”
“不会。”他兴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里煮了水,规规矩矩地给父亲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慕容无风道:“以后你每日辰时三刻过来,上午《内经》,下午《脉经》,晚上《本经》,你看可好?”
“挺好。”
“《本经》三十一卷,你每两天背诵一卷,应当不是很难罢?”
“爹爹,我不是神童。”子忻赶紧申明。
“所以我才酌情减量。我以前是一天背诵一卷的。”
“可是,那样的话,我还会有玩耍的时间么?”
慕容无风摇头道:“我看没有。”
顿时,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爹爹,我不干!”
“不干也得干,这只是个开头。”慕容无风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将一本厚厚的书递给他:“这是《本经》的头三卷,把第一卷前半部记下来,今晚便来这里背给我听。若有不认得的字,查字典或问你姐姐都行。”
子忻一看那书虽有些黄旧,却保存得十分齐整,上书“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八字,方知自己才离虎口又入狼窝,与竹梧院相比,潜龙斋只怕就是天堂了。
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走出门去,子忻心中郁闷难当。在长廊上发了一会儿呆,正遇到一帮下学的子弟在湖边欢闹,刘骏看见他,远远地赶过来道:“子忻,你今天又逃学了!”
“我不去家塾了,以后跟着我爹读书。”
“你爹凶么?”
“原以为他不凶的,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凶。头一天就要我背厚厚的一本书呢。”
“马房里正空着呢,你想不想去看马?”刘骏忽然道。
子忻把书往怀里一塞,喜道:“咱们可以骑马么?”
“就算不能往外跑,至少也能在马上坐一会儿。”
子忻一听,心花怒放:“咱们现在就去吧!”
两人偷偷摸摸地来到马房,见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匹黑马静静地嚼着草料。两人放下心来,开始闲聊,子忻问道:“阿骏,你会相马么?”
“怎么不会?马有三十二相。”一提起马,刘骏立时得意起来,脸上的两个酒窝深得可以藏下半杯酒去,“三十二相眼为先。眼似垂铃鲜紫色,白缕贯瞳行五百。斑如撒豆不同看,面颅侧击如镰背,鼻如金盏可藏拳。马口须深牙齿远,舌如垂剑色如莲。食槽宽阔腮无肉,咽要平分筋有栏。项长如凤须弯曲,鬃毛茸细要如绵。膝要高,蹄要圆,身要平,肋要紧;卧如猿落,尾似流星……”
子忻哈哈大笑:“瞧你叽里咕噜的,有这么多讲究么?”
“可不!我爹说,马是火畜,天性怕湿。所以要养在像这样干燥的地方。看马的时候,头要高骏,面要瘦而少肉。马耳要小,耳小则肝小而识人意。马鼻要大,鼻大则肺大而能奔跑。马眼也要大,眼大则心大,见猛利不惊。此外要肾小肠厚,胸膛平阔,肋骨过十二条才是好马呢。”前面他一串马经背下来,又快又流利,见子忻听不明白,便又不得不拣重要的几条解释了一番。
子忻摸着光溜溜的马背,早已听得心旷神怡,叹道:“为甚么我爹爹就不是马夫呢!我要是能天天骑马,该有多好!”
“嘘!”刘骏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马鞍,轻轻一抡,抡上马背,脚一踩马蹬,极利索地翻到马上坐定,接过子忻递来的手杖:“我拉你上来!”
子忻拉着刘骏的手,折腾了半晌方爬上马背,坐在刘骏前面。正巧那黑马抬起头来,往后瞄了一眼,子忻吓得死死地抓住刘骏的手不放。
“不怕,这是一等一的好马,乖巧知人意,绝不容易受惊的。”
“我摸它的头要不要紧?”子忻壮着胆子伸手过去。
“不要紧,我先摸给你看。”刘骏轻抚着马鬃,那马的脖子便像女子一般柔顺地弯了过去。
两只小手在马鬃上摸来摸去,心中正欢喜得紧,那马身忽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