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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敖不敢多想。他们三人虽然每隔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子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中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子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深不见底。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中透出去,身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
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
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
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
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摊子铺得很大,分局开了十几家,经营却甚是混乱,要不是吴越王诸多照顾,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
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
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
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
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氤淡清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
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新月妃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双目中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
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
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失控,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
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不务虚名。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中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子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中解脱出来。
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子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这便可谓欲哭无泪。
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中。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