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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什么。”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脸低下去,然后摇摇头。
“勿要紧,勿要紧,勿想说也无啥关系。我还以为是因为日本变成美国的属地的缘故哩,不是的话就无啥关系。”
这位老人必然为了自己无法目睹的祖国命运,在遥远的异域天空下不停地担心吧?阳子虽然同样不知祖国将走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随着流逝的时间而越来越深厚。
自己被扔进这个世界才一段时间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却远胜过她,不断地为祖国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心该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无事吧?”
“是说昭和天皇吗?那时候……是平安无事啦。不过,他已经死……”
阳子本来想说死掉了,但又急忙换一个措辞。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脸,接着又深深地行个礼,用袖子按着眼角。阳子犹豫一下后,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样子,所以她只好一直这样拍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这一阵呜咽结束。
月之影·影之海 … 第四章(3、4)
Ⅲ
“……对不住,年纪一大把还哭成这德行。”
阳子摇摇头没说什么。
“……耐末是哪一年?”
“什么?”
老人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看着反问自己的阳子。
“大东亚战争结束是?”
“我记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这个嘛……”
阳子想了一下,从脑海里挖出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背的年表。
“应该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视着阳子。
“我到这儿来的时间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几时?”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紧拳头。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对……”
“我落进海里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着阳子。
“才半个月!”
阳子只能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默默地耐心听着老人边流眼泪边一一列举自己为了战争牺牲了多少东西。
将近半夜的时候,老人开始质问阳子,像是有些什么家人、身家背景、住什么房子、生活过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数问题可以回答,她觉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这里再也回不去,这件事不由得渐渐渗入她的胸中。
阳子也会像他这样活着吗?一辈子流落异乡回不了家?那么至少遇见同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
“我是遭啥报应啊?”
老人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抱着头。
“离开我的朋友和家人,来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经觉悟,以为我会死在空袭的档口,没想到才半个月就结束了。只要再半个月。”
阳子不发一语。
“本底子只要战争结束就可以过好日子,我却来到了这个吃也吃不饱、让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说的是……”
“耐末不如干脆死在空袭的档口算了。在这种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讲话听不懂的鬼地方……”
阳子瞪着眼睛。
“……您听不懂吗?”
“都听不懂啊!如今也只会讲讲单字,所以才沦落得只能干这种活。”
说完之后他讶异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都懂啊?”
“是啊……”
阳子凝视着老人。
“我一直以为是讲日文。”
“胡说八道。”
老人一脸愣住的样子。
“当然勿是日本话。扣掉我格自言自语勿算,今日还是我头一遭听见日本话。我也不知这里讲的是什么话,好像有点像中国话,却又大大不同。”
“这里也用汉字对吧?”
“用啊!不过不是中国话,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国人,伊不是讲这种话。”
“不可能的。”
阳子一头雾水,注视着老人。
“我来这边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语言不通的困扰。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听得懂啊!”
“店里伙计讲的侬都懂?”
“我听得懂。”
老人摇头。
“侬听到的勿是日本话,这里无啥人讲日本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阳子脑中一片混乱。
自己听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却又说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听到的话和老人所讲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差别啊!
“这里是巧国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们是海客,从虚海来的。”
“是啊。”
“这座城里有乡公所。”
“乡公所?侬讲的是乡城?还是讲这个乡?”
“就是类似县政府的地方。”
“县政府?”
“里面有县长。”
“这地方无有啥县长,县里最大的人叫做县正。”
怎么可能?阳子喃喃地说。
“我一直听说的是县长。”
“无有啥县长啦!”
“人民冬天住在镇里,春天来了就回到村里。”
“冬天住的叫做‘里’,春天住的叫做‘庐’。”
“可是我……”
老人瞧瞧阳子。
“侬到底是啥人?”
“我……”
“侬和我是不一样的海客。我在这个异乡只有一个人,从在打仗的日本被丢到这个讲话、生活习惯都不懂的地方,这些年来无有老婆无有孩子,如假包换的孤丁丁一个人。”
为何会发生这种事?阳子拼命寻找原因,但是想破了头,也无法从至今所见所闻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线索。
“我从一个烂透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烂透的地方。为啥侬这种因为有我们的牺牲才能过安稳日子的人,连来到这里都是占尽便宜?”
“我不知道!”
阳子叫着,这时门外有人说话了。
“客倌,有什么事吗?”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着嘴唇,阳子看着门。
“不好意思,没事。”
“是吗?这里还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会注意要小声一点的。”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阳子轻轻松口气。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着阳子。
“刚刚的侬也懂?”
注意到语言问题的阳子点头。
“……我懂。”
“刚刚伊讲的是这边的话。”
“那……我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我听到的是日本话。”
“可是对方都听得懂啊。”
“那倒是没错。”
阳子平时说的只有一种语言,听的也只有一种语言,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老人的表情软化了。
“侬不是海客,起码不是寻常海客。”
他说的“海客”一词不光只是声调,连发音都和阳子听惯的不一样。
“侬为啥听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会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为何自己和伯伯会不一样?”
为何连样子都变了?阳子心里嘀咕着,一边摸摸因为染过而变得硬梆梆的头发。
“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找过了,答案很简单,回不去。”
说完他干笑着。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过,倘若现在回去会像浦岛太郎吧?”
说完后他丧气地看着阳子。
“……小姑娘,侬要去哪儿?”
“我没有目标。呃,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啥事?”
“伯伯,您没有被抓吗?”
“被抓?”
诚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儿的确会抓海客。不,我不一样,我是漂流到庆国的。”
“什么意思?”
“每一国对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庆国,在那儿拿到户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庆国过活,不过大王驾崩之后全国一片混乱,我住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阳子想起了曾在城里见过的难民。
“那……在庆国的话,就可以住下来而不必逃亡吗?”
诚三点头。
“说得不错,不过如今不行了。因着内战,全国兵荒马乱。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击,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为内战吗?”
“国家动乱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干旱、洪水、地震,灾祸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来了。”
阳子垂下眼睛。到庆国就不会被追缉。继续在巧国到处逃亡和到庆国去看看两相比较,哪一个比较安全呢?在她思索时,诚三接着说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开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要把女人赶出国去。”
“不会吧?”
“千真万确,听说首都尧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杀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国家,很多人就趁着机会逃出来了。侬还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儿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阵子有好多人逃命出来,今个却明显少很多,只怕是已无法越过国境了。”
“原来……是这样。”
诚三对着喃喃低语的阳子露出自嘲的笑。
“问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这儿的事我能告诉侬。……看来我已经变成这儿的人罗!”
“哪儿的话。”
诚三笑着抬起手。
“巧国比起庆国好忒多了。不过这儿会抓海客,再好也没有用。”
“伯伯,我……”
诚三笑了。一个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这不是侬的错。我心里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侬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还是侬比较命苦。”
阳子只是摇摇头。
“我得回去干活了,要打点早饭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说了这些就溜出门外去了。
阳子本想叫住诚三,不过又忍住,只向他道了声晚安。Ⅳ
从架子里拉出薄薄的棉被,阳子躺在上面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睡在棉被里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她明白,这是因为有事让她挂心。
为何阳子没有语言上的困难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是自己语言不通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田地。话说回来,她也想象不出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这里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阳子不可能听得懂的。她和门外的人讲话时,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在老人听起来是日文,其他人听了却是这边的语言……
老人所讲出来的这边的用语,发音在她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县长”一词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那阳子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县政府”、“县长”这些词,到底又是什么语言?
阳子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译了。
阳子所听的语言,是不是用某种东西、某种方法翻译得好好的,变成了阳子可以理解的话呢?
“冗佑?是你吗?”
这个朝着自己背后低声问出来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