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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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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渡过倥偬,渡过时光,渡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枝与叶的间隙时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那却是相传黄帝所做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做的《云门》与虞舜所做的《大韶》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发的,厅中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风、舞雪,应着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来。其实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声,唱得声音低低的,不是耸耳细听简直渺不可闻。但厅中弟子个个都已谙熟于此。只见她们队列散开,抛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里的乐韵舞了起来。   
  那舞一经发动,哼者也渐渐停了声息,仿佛惊异于自己带来的这一场舞,稍一错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这一场舞中了。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头的那个乐韵里,竟舞得这一厅空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节簌簌地动着,似乎在心里也哼唱起那曲响自他童年的《云门》。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即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渐渐,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料到会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自持已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宗令白心中一声长叹:《云门》与《大韶》算是汉人子弟传自老祖宗的技艺了,如今竟敌不过那些胡乐胡舞,散碎至此,可见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他与堂上子弟个个心灰意懒之际,却听头顶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果不其然!云门一舞,竟残碎至此,难怪于教坊诸部中被黜落于最下乘了。”   
  厅中弟子人人一惊,不由个个抬头。   
  却见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却全不见人影。   
  众人正心头纳罕之际,却听头顶那人一声长叹后,复又拍手笑了起来:“也是你们太迂,祖上的即已失传,老想着缝缝补补,凑合成当年模样,岂非愈追愈远?硬要补足,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难道《云门》一舞就只能这么跳?不能这么跳,这么跳……”   
  那说话人语音未落,众弟子已见屋顶那一片片丈许宽阔的云母石透窗边,影影绰绰地现出个人影。那云母石本来只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发显得飘忽难测。他一语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间开阔的大厅顶上跳了开来。却听他边跳边笑道:“云门云门,皮之不存……”   
  他先只是随兴地起了个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觉一般,然后忽听他于头顶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只见屋顶上那人于云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后引颈伸腰,伫身望日。他这一静,也自静出了一抹乐韵。这么顿了有一刻,却见天窗顶上那人影忽窄袖连翩地舞动起来。   
  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在乐部,却也算家世清华,于辞章亦能通晓。他微一颔首,低声道:“那不只是《云中君》,他把《东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又仿佛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时光的迢递难期中,说不清是新是陈。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在那瓦顶上也就更加飘忽难测。他长衫窄袖,就算在那虚飘飘的影子中,却也全不见软糯,自可见出一个男子的凛然风骨之所在。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彩就在下面……”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著着软靴的脚这时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的,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翻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二、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煌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钮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竟挣脱了这一切,化做了一头野马,哂笑式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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